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熊熊的火焰,冲天的火光,映染了大半的天空,一袭红装在火舌之前显得微不足道,偌大的宅子里一片寂然,只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和滚滚的浓烟。陡然间,宅子里传来刺耳的笑声,女人嘶哑而哀伤的狂笑着,透着悲凉和绝望。
呆立在原地的那一袭红装蓦然软倒,想要说些什么,张着嘴却又发不出声音来,鲜血从眼中流出落在了她的手上,覆盖了手上斑驳的血迹。
娘。。。天卿。。。
再睁开眼时,四周没有了大火,只有素净的一间小屋,她则平安的躺在床上,满头冷汗。她张开嘴,发出了声音来,“天卿。”她突然愣住,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话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方手帕盖在了她的额头上,眉眼明朗的男子担心的看着她,“怎么样了,还难受吗?”是天卿。她看着他,倏地坐了起来躲向了角落。怎么会?她明明杀了天卿的,她满手是血,天卿倒在了喜房的,方闰本府也被大火烧毁了的。他是人是鬼?是人的话,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是鬼的话,她是不是也死了。
天卿笑了起来,“别闹,过来让我看看。”说着,便去抓她的手臂。
“天。。。天卿。。。”她余惊未定,却又不敢动,只能任由着天卿拽她过去。
“做噩梦了你?”天卿瞧着她,问了一句,她连连点头,“看着是没事了,烧也退了。。。烧退,了。。。”天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一敛,看着她,轻声叫了声“阿灵”。
“阿灵是谁?”她一脸疑惑。
天卿一刹那间白了脸,神色复杂。
神仙们总会遇到这样的抉择,是选前世还是选现世,大多的神仙都会选择现世,因为不论前世如何,它都已经过去,两个人要长长久久的走下去,前世就只能成为记忆的一部分,重要的是现世,重要的是将来。
他同大多数神仙一样,在云未殇和阿灵之间,选了阿灵。所以才会改名。
再见到云未殇,已经失去了前世的感觉,她们已经成为了两个不同的人。
而云未殇的苏醒,只是在告诉他一件事情。
那个陪伴了他数千年,相爱了数千年,为了他奋不顾身,为了他断去仙根,为了他甘愿一死的人已经不在了。
阿灵死了。
比姊姩还要快,比姊姩更残忍。
她望着举着筷子却一口没动的天卿,有些恍惚。已经好多天,他总是这样发呆,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人的。
“天卿。”她轻声叫着,“天卿,天卿。”
他突然回过神来,应着,“怎么了?”
她抿了抿嘴,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簪子,犹豫了一下,“这个,是给我的吗?”
天卿盯着簪子许久没有答话。
“那是阿灵的。”他苦笑起来,语气却很坚定。
她看了看手里的簪子,轻轻地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天卿,阿灵是谁?”
天卿沉默,拿了簪子转身走了。她笑着,眼泪又控制不住的掉下来。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之后傍晚,她坐在门前望着天边的余晖,心里空落落的,天卿从小路回来,看见她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天卿,我这几天,感觉忘了很多东西,现在连什么时候醒的都已经不记得了。对你的感觉也越来越陌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应该是知道的。”她音调柔柔地,灿然一笑,“不过,你既然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想知道了。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我能看见的。”她松了一口气,笑容温柔,“或许没有几天我就会忘记所有的事了。只是可能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了。”她其实还想问阿灵是谁的,可是那样天卿会难过的,那她不问也可以,总之一定是一个很爱很爱天卿的人吧。
天卿神色未变,却是暗自握紧了手里的发簪。
“对不起。”
“没事的天卿,如果遗忘真的能让人减轻负担,你就忘了我吧。”
短短的三日之后,云未殇也死了。
天卿感觉自己越来越烦躁了。莫名的烦躁。
阿灵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变得像个孩子。
手磕伤了也闹着不上药,不好好吃饭,总是大呼小叫的不得安宁。
然后就是把着门框怎么也不肯进屋。
“阿灵,天都黑了赶紧回去睡吧。”
阿灵神力无比,一把推开了天卿,“不回去!不回去!我要等人!”
天卿叹了口气,“你要等谁啊?”
阿灵一怔,想了许久,“不知道,我就是要等人。”
“明天再等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不回去!我要等人!”阿灵叫嚷着,之后索性就哭了,天卿方寸大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阿灵睡着了,天卿轻轻的拿了被子要抱她回去,却没想到被子刚沾了她的衣服,阿灵就醒了过来,哭闹着不让他碰。
天卿无奈的叹着气。
你是在等谁呢?是在等我吗?
天卿看着不住打盹的阿灵,心头一颤。是不是在兵府宫前面,就已经一直在等了?每天,每天,在门前坐着,等着,等着。怀抱着希望,从渡劫开始等到了渡劫结束,却等来了他成为佛门弟子的消息,却等来了他永远都不会回来的消息,却等来了绝望。
阿灵再也没回到屋子里去,不肯吃饭,就只是坚定的坐在门前等着,等着那个不会回来的人。天卿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
陪着她一死又何妨。
添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她固执的望着小路,他固执的望着她。眼中染满了死亡和决绝。
“大人,你应当知道,不论阿灵的心愿是什么,她都不希望你陪她死。即使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可是她还是阿灵,即使她忘了,可是大人还是记得的。”
“大人,那是阿灵断仙根时穿的衣服,她走的时候也一定希望穿着它的。”
“大人,你是想让整个兵府宫都来为你陪葬么。”
添芙福了一礼,回去了。
后来,素裳也来了一次,哭着说了阿灵说过的所有话。
很久,天卿看着阿灵,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爬过去抱住了她,觉得心里满满的,温和的笑了起来。
“阿灵,我也想和你一起死,可是我也死了,又有谁还会记得你呢。”天卿说着,指尖点在了法宝上引出了一部分元力,送入了阿灵的体内。“阿灵,我是不是很自私。”天卿笑着,怀里的阿灵已经睡着了。
他终究还是自私了。
阿灵现在拥有的,是被他改动后他的记忆。
她又可以每天开开心心的,可以肆无忌惮的依赖他,可以不那么遗憾的离开。
添芙送来的是一件喜服,阿灵打扮了几个时辰,穿着喜服问他好不好看,他说特别好看,顺手把簪子插在了她的头发上,阿灵高兴地直拉着他跳。
只要阿灵开心,他就开心。
他知道他越矩了。
阿灵舍不得脱了喜服,躺在床上一直笑。
天卿坐在桌旁喝水,瞥了一眼床帐之内隐隐绰绰的人影,笑笑。
“天卿,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吧!”阿灵说着,天卿应了一声。
“就讲渡劫时候的事吧。”天卿问,阿灵连连点头。天卿组织了一下措辞,细细的讲了他与沙老三大战流沙河的故事。
“不好听,你和卷帘大将一早认识,他本来就打不过你。”阿灵倒是给卷帘抱了不平,天卿叹笑,那倒也是,卷帘在天庭时并不是以法力高深出名的,的确是他占了便宜。
“那就再讲一个。”渡劫的事情一讲起来就没个完了,阿灵时而插上几句嘴评判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常常说的天卿羞愧难当赶忙再找别的话题。等天卿把渡劫的故事讲了个大概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真累,天卿叹气喝口水。“阿灵。”天卿随口叫着,却是久久没人回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不到阿灵的声音了。
天卿坐在凳子上,一阵晃神几乎要倒下去了,略略的喘了几口气。
“阿灵。”
他知道,阿灵已经走了。
天卿沉默下来,默默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叫了声“二师兄”,天卿没有动,只是自嘲的笑了一声,“你说,我能给她什么呢。不能给她立坟茔,不能在墓碑上写天卿之妻,甚至都不能立一块牌位。”天卿长长的叹息。
“二师兄,走吧。”沙老三也不由得语气沉重起来,孙猴子走到床前,撩开床帐,床上只有一件大红的喜服和一支簪子。
天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身子摇晃,沙老三连忙扶住他,孙猴子一掌打在天卿后背,破了之前的封印,天卿惨笑着吐出一口血来,差点倒在了地上。
“二师兄。。。”
“没事。”沙老三搀着天卿离开了木屋,孙猴子跟在后面。
天卿望着木屋,久久不语,法术召出,小小的木屋顿时陷进了一片火海。
前世,就是这样的大火,接连埋葬了他们的缘分。如今,就用它来结束一切吧。
阿灵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等在门前的,他恐怕再也不会知道了。
阿灵你若是恨我该有多好。
天卿突然迈了一步,沙老三猝不及防没有扶住他,天卿身子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孙猴子捏着手里的簪子,还是把它扔给了天卿。
大人,你跟我们回天庭吧!虽然你做了和尚,可是你还可以还俗啊!
大人真好看。
那叫天卿,阿灵会误会的。
我害怕那样的自己,因为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可能某一句就会让他崩溃,可能每一句都会让他悲哀。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杀了我吧。
天卿你什么时候都聪明。
天卿握着簪子,咧嘴笑了。阿灵痛苦如斯日日强颜欢笑,他吞声饮气时时提防小心,都是为了那所谓的佛门戒律。却不曾想,他从开始便已经越过了那狗屁戒律,若不是为了阿灵,这簪子买给谁戴,若不是为了师父,他何至于连送一支簪子都要小心翼翼。真是可笑,可笑至极,他一开始犯下的错误,竟然到最后才幡然醒悟,可笑,可笑。。。
“二师兄?”沙老三看天卿莫名笑了起来,只感觉脊梁骨上冒凉风。也难怪那些天庭的神仙们个个都神经兮兮的,仙奴一个接一个的没,实在是承受不住。沙老三突然庆幸自己没有渡了多少情劫,不然万年为此而疯狂痛苦默默舔舐伤口,想想都胆寒。
半年了,半年了,他忍耐了半年了,不论阿灵是哭是笑,他都不曾流过半滴眼泪,如果连他都哭了,那阿灵又该去依靠谁。可是阿灵不在了,他的眼泪又流给谁看呢,一切都是无意义的。可是他如今已经控制不住了,控制不住,那些被他压抑了半年的情绪,喜悦悲伤愤怒难过无奈妥协,排山倒海一般将他彻底淹没。阿灵,阿灵,阿灵。如果他们之间只是仇恨是否就会相顾别尘,如果他能够再狠心一些是否就能救她一命了。。。
如果不曾渡劫,如果不曾取经,如果不是如来佛,他们本可以等待万年后的某日成婚,成为天庭的佳话。即使阿灵会死在封神大赛上,他也不必像现在这样的恨。
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
是他错了吗。
可是阿灵何其无辜,她若是当年没有成仙,世世轮回人间,也不会落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结果。
天卿伏在地上撕心裂肺,恸哭不止。
绾情石谷,少女纤弱的手指离开了情石,心里思绪万千。
“那,”少女侧身看向一旁的男子,“你是为了谁而来。”是为了前世,还是为了现世。
“我为了你而来。”男子眸正神清英明俊朗,语气虽淡却另有一番气质不由得人不信。
少女浅笑,“唔,姑且信你了。”
“修仙一路艰难万分。。。”
“那有什么关系的。”少女咧嘴,男子神色有些诧异,却是又了然的点了点头。
“不论多久,我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