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官端在军营时,曾向巴叶亭说起鲍锋的一段旧事。那是十多年前,在湘西的深山里出现了一群流寇,共有两百来人。鲍锋当时是一名偏将,奉命前去捉拿这伙为害乡农的人。但在当年秋季,整个湘南遭遇了多日的连绵暴雨,汹涌的水流汇聚后,引发了滔天的洪浪,淹没了不少农家的良田。这场洪涝灾害,致使朝廷对百姓征收的米粮迟迟不能按时上交国库,而鲍锋领着士兵出发时,军中的米粮已不足。
无奈之下,鲍锋决定让士兵向沿途各地的农户借粮。有的农户家中存有余粮,便开出借条,约定偿还的日期。有的农户因家中人口太多,生活艰难,即便有些粮食,也不愿交出,见到士兵到来,像躲避瘟疫一样紧闭大门。守法的士兵自然不会勉强,但来的要是那些脾气暴躁且腹中饥饿的粗鲁汉子,则免不了公然踢开房门,闯到农户家中抢夺粮食。这类事情愈演愈烈,据说还引发了几场农民与官兵持械斗殴的闹剧。流寇一事平定后,鲍锋有了粮草,便向当日借过粮的农户补还,对闹事的士兵也进行了惩处,那些抢粮事件也就不痛不痒地一笔带过。
上官端和巴叶亭商议之下,决定借用这件旧事,捏造一个当年抢粮事件的受害者,并以受害者的身份在帛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本人乃湘西山民徐简,今日手刃鲍锋,皆因往昔的一段旧仇。那年鲍锋领兵途经我村寨,纵容军士到我村中豪抢强夺,搜刮米粟,致使我年迈老父无粮可食,竟活活倒在床上饿毙。我与鲍锋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此次潜进潭州城,矢志报他戕害我父之仇。如今大仇既报,得偿所愿,快哉快哉!”为了不让人看出笔迹,巴叶亭故意用左手握笔,将这些字写得歪歪扭扭。
他杀死鲍锋后,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准备就绪的帛纸,扔在鲍锋的尸体旁边。此时阁楼外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一群人正急匆匆地往楼上赶来。当头的那人叫道:“我看到一个黑影迷昏了夫人,窜到屋里去了。都尉大人正身处险境,大家要小心应对。”正是那李管家的声音。巴叶亭走到窗前,将那妇人的身体移到一旁,在那伙家丁冲进房屋的同时,纵身出了窗户,跳到楼下,向鲍府的后院奔去。
柴房外,七八个人还在提着水桶,往仅剩的几个着火点倾倒出哗哗的流水。烈火已经被扑灭了大半,烧得焦黑的木堆里飘散出一阵阵熏人的浓烟,呛得站在近处的人咳嗽不止。巴叶亭在缭绕的青烟中,纵身上了鲍府的院墙。临走前,他向天空射出一支短箭。那短箭笔直地飞到高空,爆裂开来,炸出一丛群蛇乱舞般金灿灿的焰火。这是巴叶亭发送给上官端的讯号,明白地告诉他这边已经得手,让他赶紧自行脱身。
在巴叶亭忙于刺杀鲍锋的时候,上官端与六人相斗,仍显得游刃有余。他又刺伤了一名武师,将那使剑少年的手腕也刺伤了。待见到鲍府后院上空出现的焰火,他猛然向墙角退后几步,从腰间摸出一枚由火药制成的霹雳弹,砸向地面。一团白色的烟雾升起,六名护院高手护住前胸,各向都向后退了几步。等到那烟雾散开,他们再次睁眼细看时,院子里已空荡荡的,那个黑衣人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在这次行动中,上官端和巴叶亭早做好了刺杀过后的掩护事项。上官端先跟易莺打了招呼,说是要到巴叶亭的屋子里叙叙旧,可能晚上回不来。而他到了巴叶亭家,两人故意抬高嗓门,又是举杯,又是大笑,声音洪亮清晰,便是要给左邻右舍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为两人做出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两人假装熄灯睡下后,却换好行装,悄悄打开了房屋的窗户,飞上屋顶,向鲍府奔去。
如今大事既成,他们俩为防止身后有人跟踪,便撒开步子,绕着潭州城奔行了十多条长街,这才溜到一家门墙破败的古庙里。他们除下身上的夜行衣,用一块黑布裹包好,丢弃到这家古庙后院的枯井里。夜色迷茫,街道静寂,两人分头回到巴叶亭的住处后,依旧行若无事地躺在床上安睡。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大街上响起了嘈杂的声响,一队军士举着火把走进了小巷。领头的军士站在巴叶亭的大门外,高声叫道:“上官营长,巴偏将,一个时辰前,鲍指挥使被不明身份的刺客暗杀了。袁将军有令,请您二位带领我们沿着城东的护城河搜寻凶犯。”
原来鲍锋被刺不久,便有人骑着快马赶到袁成涛将军的府邸,报说凶信。袁成涛怒不可遏,命令急速告知守城的官兵,让他们点燃火把,将城墙照亮,决不允许刺客跳墙逃到城外。又分别派人将这消息送到其他武将家中,由武将们带领军队,划分区域,在潭州城内的各个角落进行追捕行动。飞鹰营的士兵赶到上官端的校尉府时,得知营长到偏将的房屋喝酒来了,便又紧急地赶到这里。
两人不动声色地换上甲衣,带上这二十来人,在护城河附近忙了大半夜。到东方发出白色的亮光时,还是毫无收获。晨鸟欢唱,绽开的彩菊花瓣上闪动着晶莹的露珠,上官端见身后的军士面色疲惫,大方地请起客来,在摊点上买了豆浆和油条,让众军士饱餐了一顿。他们再与另几队参与抓刺客行动的军士搭话,得知大家都是瞎忙一场,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而在这个时候,左路军兵马指挥史鲍锋为乡野刺客所杀的消息,便如那秋风中纷拂飞卷的黄叶,转眼间传遍了潭州城的各个大街小巷。
国主马希范听闻鲍锋一事后,大感惊讶,下令让兵部尚书苏潜彻查此事。苏潜命令守城的军士严查进出潭州城各个城门的行人,让那些待命的军士继续在城中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见到可疑人物,便都用木枷拷住,押回大牢候审。他又在禁卫军中选了一个名叫刘达羽的军官,让他带上一队人马,赶赴湘西,回到当年鲍锋剿寇时发生抢粮事件的山村,寻访那刺客徐简的住处。可四处打听后,没有人知道徐简到底出身哪个村寨,更不要说在村寨四周设下重兵,等着徐简回来自投罗网。众人大动干戈地忙碌了半月有余,那刺客徐简就像一团稀薄的水汽,就此人间蒸发,再也探不到半点消息。鲍锋被刺一事,不管人们愿不愿意相信,最终还是成了一桩漂在半空无法解决的悬案。
话分两头,却说在南楚国的北面,有一个小国,名叫荆南。这荆南最早由高季兴建立,这时坐在王位上的,是他的儿子高从诲。荆南地理环境优越,与中原临近,而各地方国向中原的王朝称臣后,每年都要向中原交纳贡品,且往往会经过荆南的领土。高季兴自知本国的金银、丝织等贵重物不多,便打起了贡品的主意,常常派军队明夺暗抢他国进贡中原的物品。等高季兴去世后,这个坏习惯在他儿子高从诲身上得到了完美继承。上梁既然不正,下梁自然也就歪斜起来,荆南的子民见国主的品行尚且如此,更是肆意行事,插科打诨地做出一些小偷小摸的恶事。
月前的秋收时节,有渔民报说在洞庭湖上出现了十来艘行踪不明的渔船。这些渔船每天夜里驶进洞庭湖,撒下粗绳大网,到了次日早晨,便满载着收获丰盈的鱼虾向北面驶去。经过探子查证,这些渔船是从长江开过来的,船上都是荆南国的渔民。他们只因洞庭湖水产充足,便生了歹意,要强行驶船过来分一杯羹。
这件事报到朝廷,有人痛斥邻国的这些渔民卑鄙无耻,主张将那些胆大妄为的渔人全部抓来杀掉。有人早看不惯荆南的作为,请求领兵直接对荆南开战,将荆南打得不得不跪倒求饶。权衡利弊后,此事最终是由上官端解决的。他带领南楚国的水军开船来到洞庭湖,潜躲在茂密的芦苇荡中,等那些目中无人的十多艘渔船再次到来时,他大手一挥,众军士齐声涌出,一举将那些渔船全部扣下。上官端将那些渔民叫到岸上,好吃好喝地进行招待。又写了一封信,交给荆南国这些渔民所在州府的长官,让他派人把这些闯祸的渔民接回去。那名荆南的长官到来后,连声向上官端致歉,又狠狠地批评那一群捅出娄子的渔民。上官端在湖边设宴,和气地请那长官小酌几杯后,又殷情送别,将两国之间可能引发冲突的小摩擦巧妙化解。
这件事给上官端增添了极高的威望,鲍锋死后,南楚朝廷便提拔了上官端,让他担任左路军兵马指挥使一职,官居都尉。他的校尉府也变成了都尉府。当负责鲍锋一案的官员正在难以破案而忧心忡忡时,上官端的都尉府却热闹非凡,喜气盈门。官员之间例行的人情送往和称颂道贺自然不必多说,入夜过后,明月在地上洒出清亮的光辉清,流影满地,上官端又请巴叶亭到都尉府小叙。
两人之前通过气,对鲍锋一事绝口不提,只坐在窗边赏月,说些引人发笑的趣事。易莺心情大好,她身穿一件蓝色的绣花裙,披上厨巾,请厨房掌勺的老师傅歇在一旁,她则站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又是蒸煎,又是炸烩,做了几样让人馋涎欲滴的下酒菜。上官端和巴叶亭正聊着后羿和嫦娥的传说,易莺已端着一盘香气浓郁的酥皮鸡施施然走了出来。巴叶亭见这盘炸鸡的外皮金黄酥脆,上面点缀着切得细碎的葱花,忍不住挟起木筷吃了一口。这鸡肉细嫩软滑,鲜美无比,入喉后唇齿留香,他不由得衷心赞叹道:“嫂子好手艺。”
易莺本是玉雪般的莹白肌肤,这时因在灶火边熏烤了片刻,鼻子两侧的俏脸像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显得红润可人,恰似堆上了两朵粉霞,更衬得她秀眉星目,娇艳迷人。她听了巴叶亭的话,羞红了脸,谦虚道:“好久没有亲自下厨,让巴兄弟见笑了。”上官端起身,搬过来一个木凳,放在脚边,对易莺说:“你也忙了好一阵,坐下来歇歇,吃几口菜吧。”
易莺坐下后,轻轻抿了一口甜汤,忽然道:“巴兄弟,你来潭州也有些日子了。听端哥说,你目前尚未娶亲,我想替你介绍一门亲事,不知你意下如何?”上官端似乎事先并不知道此事,他大感兴味地问:“哦,有这等事,那姑娘是谁家的,住在哪里?”易莺道:“便是城南焦铁匠的女儿焦玉兰。之前你那杆银枪的枪头磨损了,就是到他家里修补的。”上官端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细细想来,我还见过那焦玉兰。她虽然在铁匠铺里长大,可说话轻言轻语的,一点儿也没有市井的粗鄙习气,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易莺笑着对巴叶亭说:“这姓焦的姑娘甜净俏美,温柔娴静,你可不要错过了,要不要我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巴叶亭的老家在湘南的深山,与广西临近。那里碧空无际,山花烂漫,但因地处偏远,村中的山民大多生活清贫,靠开垦田地维持生计。又因他们受禁锢人心的文字教化不多,也不太讲究儒家的男女之防,除了那些绅宦巨室家的小姐丫鬟,其他不论是扎着小辫的少女,还是成年的村妇,都如同男子一般,常年在林田间耕作,忍受日晒雨淋,风刀霜剑。她们身子健壮,手脚粗大,勤于持家,面相却不大入眼。即便有天生丽质之人,在那烈日的曝晒下,一张俏美的面容早被晒成了紫黄的泥土颜色,只会让人大感惋惜,要想对她们产生怜香惜玉之感,却是颇难。
巴叶亭身在乡下,所见的女子大多相貌寻常。到了潭州后,他又多在军营办事,几乎不曾去过舞榭笙箫的歌楼。这时易莺用饱含关切的目光紧紧盯视着巴叶亭,那双散发出灼灼热情的清亮妙目,像一片朝阳升起时的霞光,眩惑了巴叶亭的两眼,直让他耳根发热,心头大窘。他像是在躲避什么灾祸似的垂下目光,紧张地盯着手中的杯盏,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