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夏天,北州市(当时叫北州地区)一个小县城的农村里,有一个男孩诞生了,这个男孩很普通,生下来时也没有什么异象相佐,就如同千千万万个普通人降生一样。但是,对于男孩的家人——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三个姐姐,这简直就是万里长征的胜利结束,因为他就是全家人苦苦期盼的那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此时爷爷奶奶已至耄耋,爸爸妈妈年近半百,三个姐姐中最大的已经出嫁,最小的也上小学了。他的到来,解除了爷爷奶奶“后继无人”的顾虑,消除了爸爸妈妈“无后为大”的压力,更让三个姐姐不必再受那些无缘无故的窝囊气。他家终于后继有人了,全家再也不必为这件事时刻绷紧那根最敏感的弦了!
这个被全家热切期盼而来的男孩,名叫张志勇。
四十年后的今天,他早已离开了村庄,来到北州市,此时正急匆匆骑着自行车,奔往工作单位。
张志勇是北州市鸿运证券公司的临时工保安。
他和他的妻子云霞都属于不善交际的人,因而结婚十几年来,他们在北州没有什么朋友。不仅如此,他们也没有自己的房子,都还骑着半旧的普通自行车,而且,没有孩子。
老婆云霞,早先也是一个临时工,在一个纺织厂。由于年龄越来越大,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云霞,经常无法完成劳动任务,三年前,干脆辞掉工作,做起全职太太。可是细说起来,她这个全职太太还真有点儿特殊,全天在家,但不做家务。
结婚以来的十几年中,几乎每天都是他早早起床,给妻子做好早饭,然后抓紧吃两口,就赶忙去往证券公司。到达公司后,他会立刻换好着装,接着马不停蹄地快速进入自己执勤的交易大厅,埋头打扫室内外的卫生。鸿运证券北州分公司为了节省开支,只雇佣保洁公司打扫二楼以上办公区,一楼大厅的保洁,就交给张志勇等几个保安轮流做。这几个保安,考虑到自己就是公司的一名临时工,公司能够留用自己,花钱给交保险,而不是去保安公司雇佣他人,算是恩赐了,因而对此都没有什么怨言,谁值勤,谁就打扫卫生。
张志勇是几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卖力的一个,无论是执勤还是打扫卫生。他的卖力让几乎所有人不解,一个临时工,至于吗?
事实上,这是为什么,张志勇自己心里清楚,年逾不惑的他,自认为还留有此生中一个最后的梦——转正!
由于没有“机遇”,这个在鸿运证券干了十八年的中年男人,始终想象着能有一天“转正”,但“想象”总是被无情的事实,一次又一次证实为“幻想”。眼巴巴看着一个又一个比自己晚来的人,收入和地位一天天高过自己,这个步步下坠的元老级保安员工,心里肯定是五味杂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危机,而这种职业危机带来的心理危机,又会是什么样子,用张志勇自己的话说,“那是一种天天提心吊胆,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和自信心的生活,几乎就是摇摇欲坠”。为了抓住转正这棵稻草,为了实现转正梦想,张志勇将这份“摇摇欲坠”的工作,视为自己的生命,咬着牙发狠儿要把它干好。
可有时候就是造化弄人,这不,尽管如此,他仍然是保安中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他的满头大汗和一丝不苟,甚至不能换来主任韩雨潇的一点儿好脸色。
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初冬早上,这个早上,在张志勇看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自己依旧是汗流浃背地干活,公司里的职员们陆续到来,熟视无睹于这一场景,司空见惯地穿过大厅。瘦瘦的,高高的,长得玉洁冰清的主任韩雨潇到来后,依旧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埋头苦干的张志勇身边,指手画脚地呵呵斥斥几句,然后趾高气扬地走过头也不抬的张志勇,还要故意大声清清嗓子。对于张志勇,她一直都是似乎有十万个不满意。
在所有人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张志勇转正的梦想就是异想天开,但张志勇宁愿咬着牙相信它!
这似乎就是张志勇的人生。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早上,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日子的开始,他的人生即将改变,而彼时满头是汗的他,毫无预感。
上午上班后到股市开盘前,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这一个小时是保安岗位较为清闲的时刻,不到开放大厅的时间,大厅里很冷清,很安静。张志勇已经能够“熟练”地忘掉刚才韩雨潇的颐指气使,擦擦额头上的汗,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同事刘晓红和秦小雨在楼梯下的杂物间门口嘁嘁喳喳说着什么。他一般情况下不太好奇别人的谈话,也许今天例外,见她俩神神秘秘的,就有心上前一探究竟,于是慢悠悠走了过去。那两位谈话的同事见张志勇走来,都四下看看,然后刘晓红朝他快速招手,低声急促地说:“张哥,来!”
这一下张志勇知道她们聊什么了!
原来类似他们三个这种长期临时工,在鸿运证券的工龄都已经接近或者超过了15周年,这意味着,鸿运证券应当按照国家相关政策为他们“转正”了,否则公司就是违法。转正后,他们就拿正式工的工资,那个数字可是会加番的,干着现在一样的活,收入现在两倍的工钱,而且“名正言顺”,这是多好的事儿啊!但是,听刘晓红说,那样公司就要每月多支出一大笔钱,为了节省了开支,所以不想给他们转正,但又不敢违法,于是另辟蹊径——先全部辞退他们这种长期临时工,然后再重新招聘回来,还是干原来的活,但工龄嘛,已经清零重记了。
张志勇听了,觉得气愤又惴惴不安,着急又无能为力,激动又无计可施。
但是,时间不容他多想,因为时间到了该开门纳客的时刻了,毕竟这些只是传言,工作该干你还得干。
刘晓红和秦小雨噔噔噔跑上二楼,张志勇来到大门前,打开大锁,拽开门扇。另外两个和他一个班的保安就在原地站着,冷冷地看着门外的几十个人一拥而入。
这些人大多是上点年纪的老股民,这段时间股市一直比较低迷,很多人赔了钱,大家脸上都写满了忧愁和哀怨。
时近十点,21号机位的一个股民直愣愣站起身,怒视着面前的屏幕大约十几秒,在一阵浑身抖动后,突然用力挥拳向它砸去!
此举立刻惊动张志勇等三个保安,他们不约而同朝这个股民跑来。
张志勇一马当先,最快来到这个情绪失控的股民身边,然后大声说:“先生别着急!怎么了?”
那个股民根本不去理会张志勇,突然转脸怒骂旁边20号机位的另一位股民,挨骂的这位,之前一直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姓李的!你看你选的这破股!还你妈涨停板!这都三个跌停了!!!”
挨骂这位怯怯地说:“老哥,别着急,我也不是巴菲特,我这儿也赔了20%了!”
“我他妈都赔40%了!昨晚我就想,今天要是再跌停,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老哥,这是怎么说的,咱都不是第一天炒股了,这还会赚回来的……”
“赚你妈个X!!!”这个暴躁的股民一边怒吼着,一边伸手去自己包里摸着什么。
一把菜刀!
他摸出一把菜刀,一下子高高举起来!
吓得挨骂那位拔腿就跑,撞到了旁边好几个股民!
“把刀放下!”张志勇一声断喝,抽出了橡胶棒。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姓李的,拿命来!”这个暴躁股民念叨着追了上去,手里的菜刀翻舞纷飞,从他酷似唱京剧般的语调、手势和他“专注”的表情,张志勇基本可以判断,这个人失常了。
人群在惊叫中四散开来。
狼奔豕突的人群,惊恐嘈杂的喊叫,共同“营造”了整个大厅的极度混乱。
就连原本在场内服务的几个投资顾问也跟着人群乱跑,混乱的人群纠缠在一起,保安根本就看不清目标,无从下手。此时张志勇看了看身旁另外两个年轻保安,他们也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终于,在混乱中看到了那把高举的菜刀!
目标出现,张志勇不假思索地朝那里冲去。
就在失控者即将追上“老李”的时候,张志勇及时挡在了他的面前。
面对比自己高一头,大一号的失控者,张志勇明白,绝不能硬来,他急切地盼望着自己那两位同事赶紧拍马杀到,这三对一的优势,即使不去擒拿他,也足以吸引控制他。然而,那两位年轻同事迟迟没有出现,此时张志勇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失控者,根本不敢去“搜寻”自己的同事。对峙仅仅持续了一两秒时间,那个暴躁的失控者看到挡住自己的,不过是一个黑瘦的保安,于是立刻把失去“老李”这个目标的怒火,发作向张志勇。
这对峙的一两秒其实是意义重大,它为逃生的人群提供了清醒逃命的时间。但此时张志勇无瑕思绪,他必须盯死那把时时舞动的菜刀。
“姓李的!姓李的呢!啊!气死我了!找死!”暴躁的失控者怒吼着挥刀朝张志勇砍来!
狂暴的吼叫,没头没脸的劈砍,竭尽所能的躲避,险象环生的招架。就这样,菜刀几次贴着张志勇身体飞过,甚至有一次划破了他制服的胸口!张志勇知道不是对方的对手,只好且战且退,被追着满大厅跑。
张志勇在跑动中又生一计——利用大厅的大空间,不断引着他奔跑,消耗他的体力,最后和同事把他治服!
但随即他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先前四散开来的人群,见有人缠住失控者,就都都躲在大厅的角角落落里,注视着,品评着,看热闹呢!
既要拖着失控者,又要避开人群,周旋余地太小,最终恐怕就是被对手追上!
跑是跑不掉了,对抗也不可能,因为实力太悬殊了。
这可怎么办?
急中生智!
张志勇突然看到,那十几台交易终端电脑,如同一片树桩子,跑进那里,就会有诸多的掩体,这就能让对手的攻击受阻。
“快——报——警!”张志勇一边喊着,一边飞快跑进那些机位的空档里——战斗最初“打响”的地方。
果然,那个身材高大的失控者,挥舞着菜刀追过来后,被瘦小灵活的张志勇在机位空档里时时吸引着,却又无法发挥“战斗力”。
菜刀一次又一次被一个个“树桩”阻挡,失控者被张志勇牢牢吸引在机位中,再无“建树”。恐慌的人群暂时算是安全了,这其中包括那位“老李”,也包括另外两个年轻保安。
张志勇独自在机位空档里苦苦支撑着,面对狂怒的进攻,他使出浑身解数,一秒钟一秒钟地拖延着。此时的他,只有一个期盼,那就是救兵早点儿到来,哪怕就早一秒,这时的每一秒,简直就和一年一样长!
苦苦支撑着,终于,救兵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