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能失信?次日,德宗如期而至,陈桥便在眼前。所谓陈桥,大概是指陈旧的桥。这桥属于砖石拱形结构,虽然规模不算宏大,只容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小河在底下穿过,但显得很稳重如大象的腿。桥上的砖石古朴陈旧,不知道起于何时,就连镇上的老辈们也不清楚。他们也谓之陈桥,或者是指陈旧的桥,或者是某个姓陈的工程师所造,也可能是因为某个姓陈的富户捐助而得立,总之没有确切的史迹可循。这桥下有一条四季长流的小河,附近水草丰茂,优雅的垂柳随处可见,魁梧的杨树散及各处,离此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莲花水池,还有花草遍地的山坡,还有温润肥沃的田地。有清泠的溪流声,有悦耳的鸟叫。更远处有起伏的青山,近处有丛草野鹤。总之,这里算是一块儿风水宝地。
这日天气有点儿闷热,如在蒸笼之中。上午温热的阳光虽然不很刺眼,但是混在潮湿的水气中就有些不清爽,让人心也有些躁动。德宗走在路上也感觉到来自空气的压力,不过没有特别在意,这样的天气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他在很远处就看到程始仪等人在陈桥附近的坡地上聚集,他们都低着身子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德宗也感到好奇,于是加紧脚步前去想一看究竟。可是,他又感觉到有股巨大的陌生之风迎面拂来,觉得有些不适应。毕竟多年来他都没有养成聚会的习惯,况且聚会的人可能大都是不曾相见的。这无形中给德宗带来不少压力,如何面对那些陌生的人,应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或者怎样接应对方的话,这都应该在考虑范围之内,可是德宗经验实在太少,以他孤僻的性格应付那样的场合难免会出现差池。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去,比古时深宅大院里的闺女还要害羞。幸亏始仪以清脆的嗓音催促了两声,德宗才鼓着劲走过去,否则要跨过陈桥去到始仪身边,怕要等到太阳落山了。近前时,可见陈桥附近的野坡上草木茂盛,圆叶尖草遍地皆是,紫花红蕊也随处可见,附近有淙淙的流水发出清妙的声音。德宗感觉到一股自然的清新。
德宗看到了始仪,还有其他几个人。他们总共六个,三男三女。没想到阎得生、赵钧、刘淙也其中,这是德宗没有预料到的,好像在做梦似的。德宗见到他们就像心底撒了很多胡椒粉,觉得够呛,毕竟刚来到镇上时那段被抢劫的经历印象还深,无论如何总以为这三个男生都非等闲之辈,想必他们也还记得初春田野里发生的事情,也可能再次实行刁难之举,德宗心里打着鼓,咚咚咚的响,不知接下来那几个家伙会不会朝他动手,到时候可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但稍愣了片刻,也不见他们有人叫嚷,赵钧和刘淙都显得安静,阎得生也没有以前那么无赖和凶狠。只是他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德宗,好像也觉得在梦中,一时之间难以理解,不清楚德宗和始仪到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他们三个男生齐刷刷地盯着德宗,傻了眼,半天缓不过神来,好像怀疑自己下了地狱,遇到鬼了。
女生也有三个。除了始仪之外,还有两个女生也跟他们在一起。其中一个叫赵小芸,大眼睛,圆脸,微胖 而雪白,像长年在牛奶里泡过。她性情平和温顺,见到德宗后浅浅一笑,盯着他看了好久,估计连德宗脸上有几个雀斑都数得清楚。另一位叫陈琳,陈平川的女儿,身材苗条,貌美如花,柳叶眉,樱桃嘴。她性情诡谲,和始仪的灵动有几分相似,见到德宗后投射出让人琢磨不定的眼神,她就像一种带着低酒精的葡萄酒弥漫出让人沉醉的气味,有点儿迷魂。他们六个人都是好朋友,从上小学起就混成组团,如今也有七八年了,彼此的交情都很不错。他们几个常常约定在陈桥附近玩耍,这日相遇自然也不足为奇。虽然都已经进入初中阶段,已然成为比较懂事的大孩子了,但玩儿的习惯还有残余。尽管课业越来越繁重,但是周末偶尔出来散心也别有一番趣味。
德宗见他们各个都拿个小铲子,眼睛专注于坡土的草丛间,手上也沾满了黄土,而且看到有细白的植物根茎被挖掘出来,便立即猜出他们在做什么。因为他之前也挖过这种植物,它有带着甜味儿的根。这种草根分节而生,玲珑小巧,呈乳白色。尤其特别之处在于,它有清爽甘甜之味,不同于大多草根的生苦。且甘而不涩,甜而不腻,尝之者则终难忘却其天然的甜味儿。此根深藏于幽暗封闭的土中,却能自取土中的营养结出甘甜之躯,而且通体如白玉,故也颇有纯正而奇俊的气质。德宗在家乡也早已熟知此物,见始仪等人在坡上采掘甜根,并没有大惊小怪,心里反而萌生出些许安慰。
作为中间人,始仪自然要圆融两者的关系。她起身给大家做了个简单的介绍,指着德宗说:“这是我的邻居刘德宗,我家跟他家就只有一墙之隔,他是我的朋友,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大家也都点了点头。然后她指着她的朋友对德宗说:“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以后可以常跟他们玩儿。”德宗倒也点了头,只是这点头的速度特别缓慢,其中多了不少犹疑不定,他的脑瓜好像被上了发条,只能在特定的时候才会点头。当然,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考虑,他那头就是用零件组合而成的,那可是相当精密的仪器。就在德宗刚点头的时候,阎得生好像刚从梦中醒来,突然冒出一句“我们认识”。始仪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来都没有听过阎得生提过德宗,也从来没有见他们会面,而且德宗刚来镇上不久。他居然认识德宗,这让她很不解。她好奇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莫非你们是远亲?”
阎得生立即回应道:“当然不是,始仪你想到哪儿去了,姓阎的和姓刘的那差别大的不是一点儿,哪里可能是亲戚。就算是,最起码也得向前倒推几十代人。甚至连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也不是不可能。亲戚?胡扯!”
始仪则趁势逼问:“那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阎得生说:“其实也没什么,路上碰到的,自然就认识了。谁让老天爷给我们安排了那样的邂逅,真的无法违抗啊。要是时光能够倒流,说不准我们也不会认识,他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你说是不是,程大小姐?”
始仪故意拧紧拳头对向阎得生的头,说:“你是不是又欠揍!”
这时赵钧插了句话:“算了吧,还是多挖些甜根,多做些正事,不要搞那些虚头八脑没有用的。始仪,待会儿你挖不出来,我可不会帮你,你就等着流口水吧。你新来的朋友还要尝尝鲜,你可不能这么松懈啊。”说完后,他便低下头继续去挖那种草根了,赵钧是是最实在的一个,只会办实事,不来那套虚的。始仪给他翻了一个白眼,不过立刻变回正常的状态。她把德宗拉到她的身边来挖草根,其他的几个人也都动起手来。由于德宗早就熟悉了挖甜根的技巧,他稍稍用心就很快地挖出完整的几根来。程始仪见状直夸“真厉害,真厉害”。德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可是阎得生听到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立即拧紧眉头,暗自幻想德宗变成皮球,皮球顺着土坡滚入匆匆流动的溪水中,溪水载之远去,到达汹涌的加勒比海,夜色迷顿,风雨交夹,海面上布满恶魔的诅咒,死亡的气息。
正入神时,始仪故意大声说:“阎得生,你皱眉干嘛?不会是虱子在咬你吧?小心把你的头发都咬光,到那时候你的长脸再加上光头,那你就集赵四爷和陈二爷的形象于一身,可算是全镇最标致的了。”阎得生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到这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讽刺他的丑相。他也故意给始仪出了个难题:“是啊,好大的一只在头上转悠,不如你帮我来捉。我的理想可不是成为全镇最标致的人。”始仪则又显出几分无赖的样子,用很厉害的口气应道:“捉你个头!本姑娘可对你头上的虱子不感兴趣。”
赵晓芸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陈琳则幽默地说:“始仪不捉,那你就养着吧!等养肥了再捉也不迟啊!你说是不是,姓阎的?”她自知和始仪站在同一条站线上,要替始仪解围,这是朋友的职责所在。但阎得生有的是刁难之辞,他说:“好啊,那养肥了你要帮我捉,可否?如果不帮我,怎么能显出陈大人的英雄气概呢!”陈琳自然也不甘示弱,她说:“好,等你的虱子养肥了,我自然会去帮你捉。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做不到,不要怪我无情。”阎得生应道:“说吧,哥洗耳恭听。”陈琳便一股脑说了下去:“你的长脸如果能够长过门板,或者长过我家门口的那颗枣树也行。如果真能发育成那个样子,那么我甘愿做您的丫鬟,终生侍奉在您的身旁,专心地为您捉虱子。不管有多少虱子,不管虱子有多狠毒,我都会尽力铲除它们。保证一个虱子都不留,保证您的头发乌黑油亮,保证您青春焕发;保证您不成为光头,不成为全镇最标致的人。不知意下如何?”紧接着就来了一句响亮而干脆的回答:“放屁!”
这话一出,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始仪笑得最爽朗,洁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还有两个漂亮的酒窝。赵小芸和刘淙平时虽然也很内向,不苟言笑,但在此时却也都大笑起来,呵呵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德宗从头到尾基本上没有说什么话,真的有点像个哑巴似的,但是毕竟也笑了,他那笑的感情也宣泄出了一部分。大家似乎都体味到其中之趣,浓浓的笑的气氛迅速沾染在每个人身上,融为一体,自成一团。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和幸福包裹在每个人的身上。不管多么孤僻的人,都会被这笑所感染;无论多么古板的人,也会被这笑所融化。当时,大家都在笑,好像挖不挖甜根已经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关键的是大家在一起能够开心,关键是大家在这笑中能够感受到彼此,感觉到心灵的互通。可是,片刻后,大家就马上意识到赵钧有些不太正常。一堆笑脸中只有赵钧的神色显得有点儿严肃。
赵钧穿着一个大白褂子,两个胳膊都裸露在外面。他觉得身上很痒,发现胳膊上起了很多豆大的疙瘩,它们鼓鼓地从皮肤上撑起来,看上去就像很多毒瘤要从体内崩破出来。早上皮肤还很光滑,没有任何奇怪的迹象,这时突然变成这样,他很惊讶,也很害怕。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嘴唇也在瞬时间变成干灰的模样。尤其是胳膊上的疙瘩更加让人触目惊心,它们很快地蔓延开来,遍布于整个胳膊,左胳膊上有,右胳膊上也有,甚至比荒原上野火的蔓延速度还要快。赵钧不由自主地把褂子翻上来,发现胸口和肚子上也有很多,这让他害怕之极,他的身体马上瘫软下来。紧接着又有疙瘩迅速从他的脸上生出来,那疙瘩甚至比豆子还要大,而且密密麻麻,很快就布满了整个脸。赵钧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脸,感觉自己快要变成怪物了,心里很惶恐。他整个人在片刻间就活生生地演化成一只巨大的蟾蜍样子。看到这般情形,大家都把手里的铲子扔掉了,都没有丝毫挖甜根的意思了。他们刚开始有些发愣,直到看见赵钧在突然之间脸色大变,才都考虑怎么帮助他。赵钧显然很疲乏,而且他自己先把自己吓瘫在地上了,六神无主了,他非常需要帮助。
但是,没有人立刻敢去扶他,因为那疙瘩的蔓延趋势好像警告人:如果谁敢去触碰,则必会传染到你的身上。德宗也被吓傻了,突然之间脑袋昏沉,不知所从。这时,始仪在德宗背后推了两下,德宗多少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于是情急之下前去把赵钧背了起来,然后赶忙朝他家里行去。其他的人也都紧紧跟随其后。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到达赵钧家里,把赵钧扶到床上。他父亲立刻把苏萍大婶请过来看,大婶即刻断定出赵钧的症状乃是是水痘突发,她让赵钧的母亲熬些芫荽汤,她自己则用缝鞋的粗针在赵钧的拇指里扎了两下,有几股粘稠的黑血被放了出来。稍后喝了汤之后,苏婶便说已无大碍,休息两天就好了。她说让赵钧安心静养,于是大家也都安心地散开了。
自那以后,大家也都认识了德宗。德宗本来想过独来独往的生活,仅要赵叔陪伴也觉得足够了。但他不知不觉已经被卷入社交的旋风当中,即便他依然孤僻肃冷如寒铁,但仍然有不少朋友愿意主动跟他交涉,始仪自然不必说,赵钧和刘淙也逐渐把他当成自己的好友,赵小芸和陈琳也对德宗有些好感,甚至一向对德宗有些偏见的阎得生也不再轻易捉弄德宗。或许是因为德宗刚来到镇上大家都觉得新奇,或许是因为德宗看上去不是那么丑陋,反正不至于遭人厌烦,大家也都愿意和他为友。尽管德宗在背地里有“活死人”的称号,大家也都不在意。往来几次之后,也就形成了稳定的朋友关系。始仪等人开始接纳这位新的朋友,而德宗也在逐渐从他的一人世界中走向一个温暖的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