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傻的德宗迈着轻快的步子，不一会儿就抵达公路。他像踏入家门那样，立刻感到莫名的温暖。这时太阳刚落山，天际橙红，如小姑娘的脸。路面还比较清晰，能望得见刚才从身边经过的卡车爬上那边的山腰然后转向山背。公路蜿蜒曲折，如长蛇一般，且是一条青灰色的。路上的车辆很疏。小德宗沿着道路行走了大概十分钟才遇见车辆，一个壮汉操着三轮车朝这边驶来，紧接着一辆客车疾驰而过。车上的人影刷刷地飞去。三轮车则慢慢悠悠地移动，发出刺耳的声音。近前时，那车上的汉子瞅了瞅德宗，不以为意地离去了。不多时，又有一辆货车从德宗身后驶来，汽油味儿和尘土迅速混在一起，弥漫开来。德宗捂住口鼻，赶忙前去几步。等空气又回归于清爽的时候，忽觉得天色已晚，西山尽头的云彩皆已褪色，只留下淡淡的青白。夜正在迫近，德宗加紧了脚步。他知道，只要沿着公路向前行走，必能找到安身之所，必能吃上一顿饭。
果然，没过多久小德宗就发现路旁有个饭店。这饭店只此一家，建得十分矮胖，像个癞蛤蟆独蹲在山野之中。门面上只有“饭店”这两个大字，在夜的灯光下，显得颇有正气。不过仔细看去，那字都有共同的特点，即上面紧小，下面肥大，而且略有歪斜。它们像两个斜着身子并排行走的孕妇，姿势极为难看。书写的木板也很不规整，不知道是从哪个破桌子上卸下来然后将之挂于门头的。德宗略有不满，但肚子又在咕咕作响，于是迈入店门。这店十分冷清，未见一人就餐。昏黄的灯光静静地照在瘦小的木桌上，空气中飘满了无趣和懒散。柜台上的老板娘站着那块狭小的地盘，肥胖的屁股好像在椅子上贴了整整一天。这时她用右手托着下巴，闷闷地坐在那里发呆，眼神恍惚。恰好德宗打了个喷嚏。这特别的声音立刻惊醒了昏睡的小屋。老板娘也突然精神起来，眼珠子里放出光芒。她看到德宗后感觉很惊讶，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见过有小孩儿独自前来光顾。
正疑虑时，德宗问“有面吗？”
老板娘随之应道：“当然有，刀削还是手擀？随便你挑！”
德宗说：“刀削！多少钱？”
老板娘说：“五毛！”
按惯例吃完再付钱，可德宗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说：“给你！”
交易在你来我往中迅速完成。老板娘扯起嗓子朝后屋喊去“刀削面一碗”，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应和，应该是他的丈夫。他们各有分工，男人负责做饭，女人负责收钱；男人负责掂勺，女人负责数毛爷爷。看上去不慌不忙，井井有条。给过钱后，德宗坐在靠窗的位置向外察看。远处的夜空乌黑沉静，只有窗前很小的范围散落着灯光。这时，那个肥胖如球儿的老板娘开始盘问德宗。她起初就觉得德宗有些奇怪：眼前的少年看似年纪不大，孤身来到这深山野店，其中必有缘故。现在趁有闲暇急忙问德宗从哪里来，德宗说从河东来。接着老板娘又问他来深山干什么，这时德宗的脑袋像被四周的小鬼瓜分掉了，顿时间无所适从，片刻后才迷迷糊糊地说山中有亲戚大病，要赶去相见。老板娘紧接着问他将去哪里。这时德宗连编造的功夫都使不出来了，他无以应答，脸马上红得像蜜桃。不过，他终于从口里挤出一句笼统的话：就在前面，过一会儿就能到。这话是德宗蒙的，但却瞒过了老板娘。因为老板娘知道这饭店的不远处确实有个村庄，说不准他和哪家有亲戚关系。照此说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是，她仍然觉得事有蹊跷，只是当下难以料定。眉宇微微蹙起，犹疑未散。
发现德宗口唇干裂，老板娘立刻起身转向后厨。随即端来一碗面汤，搁在德宗面前的桌上。她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返回到柜台的座位上。德宗也没有说话，只把那碗移近前来津津有味地喝。老板娘无聊地看着他，眼睛忽然湿润起来，且轻轻地抽泣。这声音立刻在安静的小店里扩散开来，传入德宗的耳朵。德宗不知不觉地抬起头看了看老板娘，这时他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老板娘的情绪反而更加激动，她险些要哭。德宗感觉很奇怪，但是无话可说。他好像期待老板娘的回答，可没想到老板娘情不自禁地自述起过往的经历。原来去年此时，老板娘的儿子独自去后山幽谷中玩耍，至夜未归，家人惶恐不安，遂在四处急找，终于找到破碎的衣物和零落的枯骨。恐遭恶狼，惨遭毒食。那孩子和德宗年纪相仿。老板娘见到德宗就想起她的宝贝儿子，不免有些伤感。德宗听着有些发怵。
没过多久，老板娘的丈夫亲自从后厨跑来，把饭菜置于桌上。他的围裙还系在身上，其表面的油渍聚成棕黑的一团儿，仿佛可见他用肮脏的手在上面反复擦拭的情形。雪白的围裙上只有那一朵儿日渐糙暗起来，不知其中包含多少个大厨的手印儿，总之不愧是一道奇观。且听说，大凡厨子往往都是脑袋大脖子粗的类型，而眼下这位却不然，他看上去瘦弱不经风吹，难与肥胖的老板娘相比。不过他显得非常随和，天然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当然，他也很敏捷，还没正眼一看，他便又转身回到厨房里去忙了。
德宗抓起筷子便吃，好不好吃倒无所谓，只管往嘴里塞。他吃到半截儿的时候，听见屋外有停车的声响。德宗平静的心又开始涌起波澜。两个男人踏入饭店。他们不像年轻的小伙子，因为青春活力稍逊，但又不如四五十岁的男人那样饱有成熟稳重的气质。揣之则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应当已婚，正是全力为家业奔波的时候。他们进店后直叫送上两碗面一碟菜，然后就近坐下。老板娘也忍住眼泪，迅速变换出一幅笑脸。她早已熟识两位，不待询问便知道他们的意思：两碗面即两大碗手擀面，一碟菜则特指葱花豆皮。他俩是亲兄弟，以运输果菜为生，多年来往返于店门之前的公路，经常在这个点儿上安顿晚饭。老板娘和他们经常相见，相见时不免要说话，说话则消解陌生。长年累月，想不熟悉也不行。即便两个人不言不语，只是面面相觑，日久也必熟。
老板娘问他们最近生意如何。其中一个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实话，真不怎么的。这几天气温下降得厉害。大堆的萝卜白菜都冻坏了，没有人要。扔了吧，可惜；不扔吧，心疼。这买卖真不好做。而且，我爸又不知道怎么回事，下肢居然瘫了。晚上他也不好好睡，大小便都得伺候着。媳妇不方便，我就雇了个小伙子陪他。没想到那兔崽子坚持了一天就忍不下去了。哎，真愁！这几天我都没有心思拉菜了。”
“哦，是挺闹心的。”老板娘随声附和。
小屋也跟着躁动起来。尽管他们的谈话很响亮，而且富有感情。但是，德宗并没有听进去半句。他的心思游移不定，眼神慌乱。加之身旁的那两位男子时不时地以诡异的眼神相视，德宗觉得浑身不自在。他随意喝了两口汤水，便想要离开。这时，厨师已入后厨，叮叮咣咣不知在做些什么；老板娘仍无聊地坐于柜台间，默默无语；另外的两人则陷入食欲之中，忘我地吃着饭菜，你不言，他不语。正当此际，德宗悄然离去。他的后腿在饭店的门槛上磕碰出一些声响，老板娘这才醒神，意识到客人的离开。她本来想叫住德宗，却发现他已浸入夜色当中，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小德宗竟然偷偷地爬上货车的车斗，躲在装有蔬菜的麻袋堆之间。刚于吃饭之时，就已谋定。一者，想借此度过今夜；二者，欲乘机速至遥远之地。虽然仍不知道去往何处，但远去之心没有丝毫动摇。德宗的心魂好像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摄取，以至于陷入变幻莫测的漩涡当中无法自拔。他无心回忆过去，不思过往的一切。他急切地想寻找到他心目中那个圣地，那里充满着自由，有的是翠山碧湖，有的是花香鸟语，没有忧心的暴虐，没有无情的训斥，任心驰骋，任意翱翔。
如其所料，不出半时，两个兄弟便返回车中。由于夜色昏黑，车栏高深，他们并没有觉察到异常情况。德宗屏住呼吸，静静地躲在麻袋下面。等感到车已经启动，才深深地呼出一口闷气。车斗上无遮蔽，露在空中，与寒气相接。德宗觉得很冷，唯有车头还能勉强挡些风寒，他便蜷缩于车头下的角落里，蓄存温暖，不再随意挪动身体。麻袋里透出白菜萝卜的鲜味儿，混于冷气中。吸进鼻口，感觉清爽无比。抬头可见深远的夜空里，有几颗微弱的星在闪烁。偶有其他的车辆呼呼地来临，随即远去。天地间尽是寒冷与寂静，车在幽暗中前行。德宗疲惫不堪，虽感觉到酷冷但不久便进入梦乡。
不知从何时起，他梦见近旁有一屋，屋内无人。屋前有一院，院中有一棵老榆树。出院门则有一湖呈现在眼前，湖中只现一枝荷花。对岸草原上，鹿在食其草，马在饮其水。天朗气清，阳光和煦。忽然天色大变，乌云翻滚袭来，刹那间已如半夜。一只饿狼闪着凶煞的眼光直追过来，近前时露出獠牙，毫不留情地猛扑而上。正在此时，德宗突然醒来，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原来是在梦中。空中渐显鱼肚白，天就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