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花何曾惜春好,岁岁年年,江畔舟自渡,却沉佳音无处寻。”梅笙的眸光落在词曲最后一句时,禁不住轻吟出声。青城四少里,朱有光最年轻,却是才学最好的一个。梅笙自诩是个舞风弄月的好手,但那些诗词到了朱有光面前却是凭的苍白无力极了。
之前那曲,他自己不是没动手写过,毕竟有光才是作曲的那个人,自然明白曲子里藏着何种情思,可怎么写,就是找不到贴近琴意的词。可朱有光竟只听了一次却明白他藏着的那些话,贴着眼前的景,怎能不叫梅笙惊艳?
梅笙的惊叹自然也叫莫尧收敛不少,过去抢过另一壶满狄花酒,心满意足地灌上一口后才围过来盯着看朱有光的字,同梅笙一般,眼眸熠熠生辉,叹息说:“有光文采斐然,吾辈之人,难望其项背啊。难怪,先生独钟爱有光,只带了你出门游学。”
莫尧说这话的时候,话语里倒透着真心实意,并不见什么妒忌或者酸意。梅笙也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仔细端详着朱有光的词,配着曲子,只想着便手有些痒,恨不得立马配着词曲再弹上一遍。
朱有光脸颊微红,眼底却依然清浅温润一片,并不曾透出什么悲喜颜色:“只是听梅笙大哥的琴音婉转,加之眼前美景,有感而发罢了。”若是别人,说这话时多少会透出些虚伪的洋洋得意来,可朱有光说这话,饶是莫尧这般精通人情世故,察言观色之徒也瞧不出半分虚假来,只能叹一句,果真是温润如玉的公子啊。
这朱有光也不知道是如何长大的,只怕是朱家太太与朱有才实在护得太好了,才能长出这般温润清浅的性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他莫尧,也做不到。不然,也不会明里暗里叫朱有才不好下台了。
梅笙拿着朱有光写的词,只后悔这次没带上歌姬一同出来,若不然此刻就能叫歌姬衬着琴音唱上一曲了。
这边厢梅笙三人沉浸在词的美妙韵味里,朱有才的心却在湖畔便随着那碧玉般的湖水一起沉浮不定。
季家,那时的女子,竟是季家的千金。
朱有才这人从商后,倒不像是季家先祖那边只懂得守成,在青州城站稳脚跟后,便寻思着要将生意做大。只是这时候交通不便,临边几个小乡镇倒也容易,朱家铺子开了之后也开始盈利了,偏生最大的衮州城进不去。
这衮州城,就连最小弹贩那都是有来路的,他这般外乡人想要进衮州城倒是真不怎么容易。前几次朱有才过去衮州城,倒发现这衮州城茶叶极少,便想着过去开个茶叶铺子,将朱家茶庄里的那些个茶叶卖过去,比在青州城里卖的自然能高出不少。
可等朱有才查看好铺子,融通了衮州官府,拿着批文买铺子时,才发现不止是他相中的那家铺子,就是整条街的铺子他都拿不到。朱有才这人本寻思着要做大买卖,自然需要好的铺子,可不管他开出高几倍的价钱,也拿不到铺子,寻了人问过后才知道,这衮州城排外。
几次三番下来,朱有才也就疲了心思,不过在探听过程中,倒也听说了衮州季家的事,自然也明白季家千金的好处来。回想起上次见到的那女子,面容虽是看不怎么清楚,但那通身气派,与那一抹空谷幽兰般的气质,倒让朱有才心旷神怡极了。
而刚才莫尧说的那话,里头蕴着的深意,朱有才也算是听出来了。朱家想要同自己结亲,也不在意他商贾身份,只是不能委屈了女儿,绝对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才行。这般一来,王英玉就更要离去才行。
季家千金身份金贵,自然胜过王英玉千千万。而且朱有才回想着那日见过的朱家小姐,更是胜过王英玉千千万。这般一比较,朱有才就愈发对刚才狼狈不堪的王英玉觉得烦躁起来。若非因为王英玉,他此刻哪里用得着这般痛苦?
皇朝是明文规定,商人不能考取功名,但他也是个心气高的,既然不能考功名,他却还想做皇商,同样可以叫朱家名扬天下。
心底愈发觉得朱家好的朱有才回到岸,却正好瞧见梅笙他们聚在弟弟朱有光后面夸赞有光新写的词。朱有才压下心底的悸动,也走了过去,接过词曲,先看弟弟的字。朱有光气质温润,临的便是柳体。现在一看,更觉得弟弟的柳体已经大成。笔画之间透着一抹坚毅,叫朱有才心生羡慕。
再看那诗,朱有才一样忍不住为最后那两句叫好,放下词后,朱有才欣喜地看着面前的弟弟。他永远无法忘记朱有光小时候那模样,粉雕玉琢的那么一团,总喜欢赖在娘亲或者自己身下,从不多说话,只那样笑着盯着你,叫对面那人忍不住心软。
朱有才就知道,不管他是不是兄长,这辈子,他都不可能让自己的弟弟受半点委屈。所以当初娘说让朱有光代自己娶王英玉时,朱有才犹豫都不曾犹豫便应下这门亲事,因为朱有光怎么能娶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
有时候朱有才真不明白,为什么娘为了一个哑巴,连弟弟都舍得毁掉。要知道,朱家自诩书香世家,祖上虽也荣光,但这些年,却是没有人得到过功名,而依弟弟的才学,定能高中。到时,得了皇上亲睐,依弟弟的才貌,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却可以叫弟弟娶一个哑巴,这叫朱有才怎么也想不通。
再看看眼前的字句,朱有才更加笃定,弟弟朱有光日后能成大器。只是朱有才怎么掩饰,也挡不住眼底那一丝落寞,原本他也可以同弟弟一样,挣一个好名声的。
察觉到对面朱有光眼底的自责后,朱有才一扫眼底的落寞,过去摸着朱有光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一般将弟弟护在自己身后:“好小子,这几年随着谭先生求学,倒是真长本事了,回去娘亲定是欣慰极了。”
朱有光认真地点点头:“在外一直惦记哥哥同娘亲,莫敢有半点松懈。”
莫尧在边上喝光整一壶桃花酒后,见着眼前两人兄弟情深的样子,撇了撇嘴角:“呦,青州城都知道你们两兄弟兄友弟恭,也不至于当着我的面扎眼啊!”
这话倒看似调笑,但到底还是透出一丝羡慕来。莫尧纵然不怎么喜欢朱有才,但却不否认他对朱有光这个弟弟的爱,而莫尧自己呢,家里兄弟姐妹都不少,却没一个贴心的。姐妹倒也罢了,终究是要嫁到别人家的,知府太太是莫尧娘亲,生莫尧时损了身子,再没有给莫尧添过弟弟或妹妹。
小时候便不安生的知府后院,长大后莫尧就更加不愿意留在家里。下头那几个弟弟,哪个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要么巴结,要么奉承,更有甚者直接对自己下手。生活在官宦人家,这般争斗却是见,只把莫尧看得心烦极了。如朱有才同朱有光这般的兄弟,他这辈子也不指望能遇见了。
至于梅笙,孤家寡人,别说兄弟了,就连父母都没有,又怎么能不羡慕朱家兄弟俩?
朱有才也知道梅笙同莫尧的情况,见了朱有光一眼,然后放下胳膊,理了理衣裳袖口,爽朗一笑:“词曲都是好的,就不知道莫兄何时作画?到时候也能传为一桩美谈呢。”
莫尧倒是兴趣不大,看了梅笙的琴,又看了一眼有光的词:“琴音如泣如爽词间妍丽,我这画,倒真比不过两位,也就不拿出来添丑了。”不知怎的,莫尧想起刚才被自己作弄落了水,满身污泥的王英玉,心底倒是颇为爽快,莫尧放下酒壶,走到朱有才边上,眉眼竟是调侃味道:“朱兄不如早些回去看看,适才嫂夫人落了水,若是着凉,那可就不好了。”
朱有才眉眼一沉,却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妇道人家,不足莫大公子劳心,咱们还是继续喝酒,等莫兄将画作出来吧!”朱有光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想要开口劝大哥早些回去,只看着朱有才眉眼这般颜色,却只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梅笙在一旁,静静地盯着那首词,仿若一切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