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孟渐渐东行,这日傍晚,来到了孟塬。
孟塬是个小镇,离函谷关不远,乃出关必经之地。剧孟混在人流里,牵着“火焰驹”慢慢地走着。只觉有些路人用异样眼光看过来。他不敢招摇,忙寻个客店住下,洗过手脚,招呼小二打伙做饭,问道:“可有酒肉?”
小二木然道:“乡间清苦,哪有好饭食?客官要吃,就做二升粟米饭,就腌芥菜下饭。”
剧孟只得依他。无移时,小二用食盒端过来。一碗饭是霉米做的,还一碟咸菜条,有股老缸的臭味。剧孟闻了闻,只得凑合着吃。
蓦地,门外飘来一股酒肉香气,越觉嘴里淡出个鸟来,不由放下碗箸,推门出屋,循着香味找过去。绕过一排客房,早望见后院角落,两个小叫化津津有味地吃甚么。一个十一二岁,瘦小枯干,穿破烂短褶,靸着烂草鞋,污垢脸儿,两只突突大眼,讨人喜欢。另一个年纪略大,身量也高些,一身破襦衣,顶块破头巾,耳边插朵榆叶黄花。长下巴,八字眉,两只小眼黑白灵动,仿佛浑身有消息似的。
二人正围着冓火,烤吃鸟肉。这本是叫化子吃法,就是把鸟洗剥干净,抹上盐,用荷叶裹了,再糊上黄泥,在炭灰中烤熟。虽说做法简陋,却是无上美味。他俩轮着一把破酒壶,一递一口地喝酒、吃肉,甚是愜意!
他们见剧孟过来,一同笑道:“闻见味了罢?来,你也尝尝!”说着,年长的用根短棍扒开炭灰,拨出一个黄泥团,在地滚了滚,用棍拍裂,剝去泥壳,撕开里面的荷叶,顿时清香四溢,露出白嫩嫩、油光光的鸟肉。他用脏兮兮小手托着荷叶,吹了吹递过来:“喂,你运气好,赶上只‘黑凤凰’!”
剧孟早吞了几次口水,慌忙接过来,也不顾烫嘴不烫嘴,上来就一口,舌头一抿,囫囵咽了。鸟肉穿肠,只觉平生仅食,不独齿颊留香,就连心肝脾胃,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受用了。他知道这是“烤乌鸦”,立刻笑道:“听说乌鸦肉是酸的,沒想到这么好吃!”
年小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把酒壶递过来:“喂,喝点八加一,薛哥‘拂’的!”
剧孟知道“拂”是“偷”的谑称,接过酒壶,来了一大口。酒过喉肠,胜似琼浆玉液,又馋馋地抿了一口,才把酒壶传给年长的。不多时,整只乌鸦只剩了骨头。他舔嘴咋舌,意犹未尽。年小的又递上“炙铁雀”。剧孟吃在嘴里,唯“香脆”可形容。
一时,三人大快朵颐,愈发厮熟了。剧孟又吃了半只烤斑鸠,已是饱了,抹抹嘴道:“冒昧得紧,叨扰半天,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年长的呲牙一笑:“甚么大名?我是个偷儿,他是小叫花,我俩也才认识不久。”
话虽这般说,还是说了姓名和来历。岁数小的叫白龙,原是代地 白姓世家的书僮。主人白仲坚,乃一代大侠。因受主人调教,他粗通文墨,还学了几手武功。去年,主人全家被“杜氏三凶”所害,他便四处流浪,凭条撕云裂帛的嗓子,有钱人办红白事,便冒充孝子贤孙,去唱喜歌,或者摔盆、哭丧。没活计时沿街乞讨,为得是打听仇人踪迹,也想拜师学艺,为主人报仇。流落至今,两般心愿仍是泡影。
年纪大的叫薛况,老家阳翟,也是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后来,遇到一位侠盗,名叫秋田,拜他为师,学了不少“活计”。两年前,师父有事往江南广陵去了。现在他去寻找师父,路过这里。
说到这里,他道:“二位想必知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门道。小子有几手看家本事,非常人能及。溜门窥探,跳篱骗马,脱卸赃物,都轻车熟路的。还说得诸路乡谈,省得诸行市语,更有一管‘百事和合 ’,是锁都能打开,人送匪号‘飞鼠神偷’。小子告白:天下第一盗贼,便是老鼠;老鼠会飞,就更了不得!”
剧、白听了,都觉“飞鼠神偷”甚好,就让他露一手看看。薛况说声“使的”,笑着站起身,八字眉一蹙,来回走动几步,到剧孟身前一撞,右手拍他肩膀:“喂,摸摸看,你的钱袋还在么?”剧孟忙伸手入怀,脸上顿时僵住了。
薛况“哈哈”一笑,从身后伸出左手,手里捏着一只钱袋,抖一抖“哗哗”作响,一掷还给他。剧孟手捧钱袋,愣怔当场,不知他如何下的手,吃吃问道:“太、太神了,可是传说中的‘五鬼搬家’么?”
白龙也道:“莫非幻术不成?”
薛况哂道:“拜托二位了,别把‘骆驼当马肿’行不?小弟这手,全凭手疾眼快,哪有甚么神了鬼了?”说完,呲牙一笑:“嘿嘿,前几天,城西赵老财出殡,请白弟哭丧,那天他特意洗了脸,穿了赵家的孝袍,活脱一个孝子贤孙,惹得围看之人迭头价喝彩。我也沾光,得了不少杂合菜,当晚吃撑了,天不亮肚子疼,住在破观里,赶不及跑出去,把屎屙在蒲团上!”
一句“屎屙在蒲团上”,逗得剧、白前仰后合,笑出眼泪,直嚷肚子疼。白龙骂他嘴不留德。剧孟倒觉薛况天性使然,浑身的笑料,与他在一起,终日不发愁。笑过,便催白龙唱一个。白龙想一想道:“不怕二位兄长笑话,既在江湖流浪,恶(我)也有浑号,叫‘莲花浪子’。恶(我)姓白,会唱莲花落,人们这么叫了。恶(我)想挺好,咱是叫化,虽在市井混,也该出于污泥不染呢!”
他有代地口音,把“我”说成“恶”。说到这里,已是眼圈红了,忙背过脸去,显是勾起往日伤感。停了会,才扭过脸来:“看恶(我)昏了头,今日高兴,提旧事作甚。就给两位哥哥唱一段,唱的不好,别笑话!”说完,抄起身边的打狗棒,敲击石块,响起清脆的板眼,带劲地唱道:
哎!
打狗棒,真正好,
它是小叫花的随身宝,
有它防身狗不咬。
哎!
这一天,天气好,
小叫花肚子饿得咕咕叫。
咕咕叫来迈大步,
一来来到包子铺。
这个包子真不错,
面又白肉不少,
闻着香吃了饱,
叫声掌柜你行行好,
舍个包子恶(我)就走,
不舍包子你心不好……
剧孟见白龙唱得好,便问:“词是你编的?”
白龙道:“让哥笑话了。这是要饭的看家本事,有的是听别人唱的,记在心里。有的见景生情,随口编的,合辙压韵了才行。哥喜欢,就再来段挽歌。”遂挤出两滴眼泪,强装哭丧相,拿腔唱道:
薤 上朝露兮,
何易晞呦!
露晞明朝兮,
更复落呦!
人死一去兮,
何时归呦……
唱完这一段,稍顿,又启唇唱道: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
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呀,
不得少踟蹰……
因是稚子童音,愈发嘹唳摧怆,令人辛酸涕下。剧孟听塾师讲过,前一曲名叫《薤露》,叙说人生短暂,如朝露一般;后一曲《蒿里》,说人死了精魂归于蒿里。这两只曲子,均为本朝之初,田横的门人所作,是悼念田横五百壮士的。后来人们便在祭礼上,作为哀悼亡人的挽歌。
至此,剧孟越发爱惜这两个小兄弟。白龙心生七窍,百灵百俐。薛况聪颖诙谐,性情洒脱。虽混迹市井,却能洁身自好,有心结交他们,也就自报姓名和身世。说到平生好赌,引得白、薛刮目相看。
薛况喜道:“早听说有位‘洛邑赌客’,赌技天下第一,没想到竟是兄长呀!”
白龙拍手道:“好,好,我二人亦好赌,真个‘屎坷螂掉粪坑里,臭味相投’了!”他从小当书僮,听主人说些成语典故,不求甚解,却喜卖弄,常辞不达意,闹出笑话。
剧孟、薛况听他拽文,哈哈大笑。白龙却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说错了。剧孟告诉白龙:“这是骂人的话。”
白龙恍然大悟,摸着自家脑袋道:“连恶(我)也骂在里头了?小弟说错了话,就陪你们赌一把!”
这下勾起了剧、薛的赌兴。一时没有赌具,便从地上捡些石子,玩“石子棋”。石子棋有很多种玩法,比如“搁连儿”、“走窑”、“憋死牛”、“喝三碗”,以及“狼吃小孩儿”等名目。剧孟问:“玩哪一种?”
白、薛说:“玩狼吃小孩儿。”
于是,三人一齐动手。在地上画了横竖十条线、十六个方格——当作棋盘。薛、白为一方,执大石子两枚做“狼”;剧孟为一方,执小石子十五枚为“小孩”。又讲了走棋规则,不许耍赖,开始行棋。一连下了几盘,越玩越高兴,都觉相见恨晚。
剧孟道:“在下不揣冒昧,愿与二位愿结为弟兄,不知意下何如?”
白、薛一同道:“你是富家子弟,不嫌弃我们?”
剧孟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行侠仗义,又何论出身贵贱?不过——”忽想起一事,正色道:“既与二位结义,就不该隐瞒,眼下我被官府通缉,正逃难呢!”遂把“上巳节”如何发生血案,遇到刺客将死,临终受命,被官府当作“同党”追捕,约略说了一遍。
最后道:“你们想好了,再做决定。怕不怕受连累?”
白龙毫不犹豫道:“恶(我)怕甚?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恶(我)信得过大哥,你有事,小弟水里火里都去的!”
薛况道:“剧哥,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对刺客的那一诺,足见仁心侠义,我等钦佩还来不及,岂怕受连累?我等情投意合,早该结拜的!”
剧孟只觉五内热涌,遇到平生知己。自己是独子,多年来只觉孤单无靠,如今有了结义兄弟,胆气陡壮,笑逐颜开道:“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咱们结为一体,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情!”当下撮土为香,三人面南跪下,异口同声道:
过往神灵在上,我等三人情投意合,
今日义结金兰。从今往后,义字当
先,任侠江湖,有福同享,有难同
当,但有违犯,天道不容!
盟誓已毕,即叙年齿。剧孟十六岁,年纪最长,是为大哥。白龙最小,十一岁,屈就三弟。薛况十三岁,是为二弟。薛、白向剧孟叩拜,口称:“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剧孟高兴地答应了,即邀二人同到洛阳。他道:“三人永远在一起,该多快活!”
白龙高兴地应了。薛况却说,要先去江南寻找师父。少则半年,多则一载,一定去洛阳相会。哥儿仨正说得入港,就见人影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