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十五年,京都春寒料峭。
初云国京都的春,今年比往年来的更为迟、更为晚。初桃未开,白梅未落,仿若京都的整座城尚还沉睡在冬日的梦里经久不醒。
皆说人生如梦,但有时候人们还是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差异,更会迷茫:自己究竟只是做了一场疑似现实的梦还是——将现实错当成了一场梦。前者或许还尚可以自我安慰,但后者却只能在无尽的懊恼悔恨中告别余生。
所以不要以为自己在梦中就可以不负责的随心所欲,也更不要把自己不想承受的所有归结成一场噩梦。你可以狠狠嘲笑生活,但却改变不了生活玩弄你。
京都城内,今日从前线传回战报的战马那一行行清越的马蹄声清晰的落满京都长街的青石板上。战马嘶鸣的长啸声清早贯穿康宁街时,沿街没有人曾去猜测他们心中荣光无上的王朝将会面临什么。
纵使全京都的百姓们都知道那是从前线军营传回京的最新战报,但却仍没有一个人去关心沅缇战事究竟如何,是战事吃紧还是捷报连连?或许他们都过于自负的相信——没有什么可以轻易改变他们平凡而简单的日子,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个王朝无以复加的兴盛。
京都真的离荆门城太远,战争也离京都的人们太过遥远,所以尽管边界战况连连,京都的权贵仍沉浸在歌舞升平的繁华里,百姓仍盘算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沅缇不过是初云国边陲的一座很小很小的城镇,他们大多数人或许从未听过这座城,因而他们至始至终都体会不了沅缇百姓每日的惊恐及颠沛流离的困顿。
京都的百姓们始终相信他们英勇神武的定远侯大将军会带着胜利的旌旗旋旋归来,会跟着四万将士们一起浩浩荡荡的从康宁街入城接受百姓们的欢呼,穿过宣武门,经过中兴殿,在那里——他们至高无上的君王将会亲自率领朝堂百官前去迎接定远侯大将军的荣耀归来。
然而这一次,那骑在战马上的将士手持令牌直接闯进宣武门,甚至没有经过通传就径直朝着承德大殿方向而去。
一个王朝的百年盛世在人们清晨的睡梦中开始蠢蠢动摇,权利的天平在一场未知的战事中开始倾斜,无论你如何抗拒,它都不会慈悲的改变。没有人可以阻挡历史的进程,更没有谁可以改变历史的重新洗牌。
京都城内,近日里那些早早开市的各大商铺、茶肆、酒楼里,人们兴致勃勃的在低头谈论着同一件事情,甚至有心人还将它编成一首歌谣教孩童传唱。
一时间里那首歌谣竟传遍了整个京都,人们会避讳着私底下八卦议论着,就连流连于各大画舫诗会的才子墨客们也会以此歌谣来抨击京都权贵们糜烂奢华的生活,至于那些达官贵族们就明显的分化为隔岸观火看笑话、敬而远之内心鄙夷和落井下石打击报复的几类。
就在年节过后刚开春的时候,京都城里早就流言四起,但如今却是一个比一个传得更为离谱,这些蜚短流长就连总角小儿们也都每日满大街的传唱着。
城内东巷的一家胡记面店门口,一群在东巷后街里嬉耍玩闹的孩童们吵吵闹闹着从店前经过,声音清脆洪亮的大声唱和着,“东苑有儿郎,堪比美人娇。不曾许一笑,欲妆临镜慵。问谁与画娥?俯身入人怀。”
面店中有一路过京都的外地食客好奇的问着店家,“这歌谣里唱的可是谁啊?”
店家慌忙一个噤声,压着声音小声说道,“问不得,问不得。那群毛孩子唱着玩的,您呀权当听个热闹。”
“我看你肯定不是这儿的人,这歌谣啊都在城里传了好一段时间啰。”同桌的食客甲呼啦呼啦的埋头吃着阳春面,一边还不忘嚼着面条同那外乡食客说话。
外乡食客很是好奇的问道,“那这歌谣唱的是什么?”
“还不是那些官家子弟的特别癖好。兄台不是京都人氏,所以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这歌谣里唱的可就是京都的那位三公子。”那吃面吃的正欢的食客甲低头补充道,“所以那面店老板才不让你打听的。像我们这种平民老百姓要是因为私底下谈论这个得罪那些个大官,不清不明的被随便安个罪名关进大牢,可算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哪位三公子啊?莫非是南风馆四公子中的那位朱琦公子?”外乡食客接话细问道。
“切,他朱琦算哪门子的公子,说不好听点连楼里的姑娘都比他强。”食客 甲鄙夷的说道。
而他身后桌的另一食客乙则接过话,神秘兮兮的悄悄附耳说道,“京都四大世族,你知道不?”
那位外乡食客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这东苑呐指的就是这四大世族里的其中一个。素和亲王你总知道吧?”
“知道。”
“这东苑家主的原夫人就是素和亲王的长女,而这位夫人过世后没多久啊,这东苑的家主就从碎玉楼领回了一个漂亮四岁的男孩。人们私底里传这孩子是东苑家主与碎玉楼里一个舞姬所生。你想啊,那碎玉楼是什么地方,里面的歌姬、舞姬、琴姬都是些绝顶美人,料想那孩子的生母长得应该算是绝色美人,不然怎么能入得了东苑家主的眼吶。那孩子也就是后来的那位名动京都的三公子。”
外乡食客愕然的瞪大了眼睛问道,“可是城西的那座碎玉楼?楼里还有一个一时名誉京都才色双绝唤作雪姬的琴姬?”
“没错。”食客乙唏嘘不已应道,“就是十三年前雪夜里一夕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的碎玉楼。你说好好一座楼,说没就没了。据说那场火啊,可是怎么都没有被扑灭,活生生把碎玉楼烧得个干净,就连楼里的那些人都没有一个能活着从火势中逃出来。”
一直埋头吃完面的食客甲,不屑的打断他们的谈话,“楼里楼外都被人洒满的磷粉,只有鬼才能逃得出来。”
“胡说,明明就是楼里柴房走火了,才把整个碎玉楼给烧了的,当时官府就是这么定案的。”食客乙争辩道。
“官府不过是拿人钱财,早早草率的了案。那夜,我亲眼看到碎玉楼那场火势里明晃晃的磷光。”食客甲说道。
“说来也奇了怪了,那晚的碎玉楼安静的跟死人一般。那么大的火,愣是没听见里面人的呼救声。”食客丙也凑过来低声说道,“你们猜会不会是碎玉楼得罪了什么江湖人,被人恶意纵火啊?”
隔桌角落里安静听他们讲话的宽袍老和尚,闭眼轻叹了一句,“十年繁华,付诸烟尘。命数如此。”老和尚身边的小和尚仰着脸不解问道,“祖师叔?”
“四清,我们回寺吧。”老和尚于袖中摸出两枚铜钱付了两碗素面的钱。
“祖师叔,我们不是还没有下山找到人吗?怎么现在就要回去了?”小和尚斜挎着蓝色化缘的布包,问着老和尚。老和尚笑而不答,带着小和尚朝来时的路而去。
外乡食客从一进面店就注意到了那两个一老一小的和尚,最后听明白个大概后,他也没什么心思去和人纠结京都十三年前的一桩走火案,便草草付了账,后脚匆匆离开了那家胡记面店。
胡记面店的老板看了一眼店中还在争执不休的食客甲乙丙,末了才叹了一句,“这年头,谨言慎行才是啊。”
“如何?”待刚才那名外乡食客上了等在面店门外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后,车内有人轻声询问他道。
“如今满城皆是传闻,看样子不出一个月就会传到他国他城的。”先前的那位外乡食客有些忧虑的说道,“您确定要在这京都城里开这店?”
“京都贵族子弟、士家公子多,财路也就自然广。”那人说道,“况且现在就仅凭市井三言两语的流言和那首童谣是撼动不了京都四大世族的地位,所以还欠点火候。”
“您的意思是既然两大世族已经深陷在这流言里了,脱身出来已是自顾不暇,所以北齐那家的主事夫人定会选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您借此时机开店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这四大世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传闻这东西,有时候反应的不一定是最真实的事实。但是却往往最能反应出散布谣言者的真实用意。流言只不过是一时的,百姓对它的真实性才不会关心,只要它足够离奇和不可思议,人人都乐意帮着谣传,以一传百,以百传千,越离谱才越有人信。”
“您不打算出面帮着遏制平息这场谣言?”
“不。是等。”
“等什么?”
“等所有棋子都入局、好戏开演的时候,等散谣者需要停止这场深入人心的谣言时。这场谣言恐怕可没有你我字面意思看到的那么简单。与其去走这趟看不见深浅的浑水,我们倒不如静观其变。”
“那这场谣言是否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
“假亦真时真亦假,众说纷纭,除了当事人,所有的表象都是一面之词。阿放,先回吧。”那辆马车随着人流逐渐消失在热闹非凡的街市之中。
而此刻康宁街的东苑上官府宅里,一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般压抑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