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景二十六年的新岁刚过,满城的飞雪还凝于隆冬的端首。长乐宫的宫人们尚未来得及更换下守岁的花灯,寒风裹挟着飞雪迷乱了这个注定动乱、不同寻常的黑夜。皇城沉寂的官道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光从着装上并不难以看出他们不是皇宫内的禁卫军。他们所有人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如同古墓中陪葬的陶人一样纹丝不动的站立于这个寒冷异常的雪夜里。他们如同从地狱里召唤出来的鬼兵,探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带着死寂诡异的亡灵气息,誓将把整个皇宫笼罩在死神的黑色帷幕下。
朝仪宫的那位正主刚在子夜顺利平安的诞下一名婴孩,当听着婴孩响亮有力的啼哭声从朝仪宫的内殿里传出,一直早早等候在外殿的昭帝顿时松了一口气。宫女们将擦洗干净后的婴孩抱出来递与昭帝看。此时的婴孩刚被奶娘喂饱了奶水,已停止啼哭正安安静静微闭着小眼在主管宫女南烟怀中小睡。昭帝小心翼翼从南烟怀中抱着这个眉目如画,小脸干净清爽还隐约能从其中辨出几分父母轮廓的小家伙,惊喜之余又心绪复杂。
昭帝此时此刻心思早已百转千回,最初的打算在见到这个小家伙的第一眼里全部幻灭,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低笑,“小家伙,你这般的贪睡,究竟是像谁呢。”
“自然是像殿下。都说女儿长得随父亲,儿子随母亲,这老话在理呢。”内侍官多嘴的说道,“就跟殿下的性子是随了陛下您一个道理。”
昭帝听了这话,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胡说!墨浅小时候才不似这小家伙这般乖巧安静,跟个小霸王似的闹腾得厉害。”
内侍官自知多嘴了便安静退后到一边,隔着几米的距离不敢再妄言。反倒是昭帝身侧的郎中令陆笙不慌不忙的说道,“依微臣看来,想必性子大抵是随了武王吧。”
昭帝剑眉一挑,威严之下看向怀中的婴孩却多了几分宠溺之色的问道,“哦,陆笙何以见得?”
“明月照空庭,华星出云间。”陆笙悠然答道,“星月清冷,犹如武王。”
昭帝冷眼看着怀中安睡的婴孩,那份突如其来的过渡冷漠使他光亮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杀气。陆笙没有错过昭帝那转瞬即逝的杀气,及时劝阻道,“陛下,稚子无辜。况且这个孩子身上毕竟流淌着皇族与素和家族的血,而不单单只牵系着武王一人。”
昭帝叹息道,“罢了,连一向淡漠的你也要为这小家伙说话,如今看来朕竟是越发的心软。算起来,陆笙你的年岁也已不小了吧。”
“近来微臣病眠夜少梦,闲来思虑过多,若非内人悉心调理照料,怕已辱陛下厚爱,何况镜中年又过四十四。”陆笙一脸清明的说道。
“陆笙你的这番说辞倒是有意思,朕都还没开口说什么,你倒是就这么滴水不漏的回绝朕了。”昭帝看向陆笙突然爽朗的大笑起来。
“陛下无非是想说微臣人近中年得子,本已实属不易,陛下怜惜微臣,遂想赐予一门婚事给小儿。”陆笙没有丝毫畏惧的对上昭帝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不愧是跟随朕多年,就连揣测朕心意这块也无人能与你相及。”昭帝并未生气,神色有些凝重的说道,“你应是知晓,这孩子就算朕一时心软留下,也没命活着。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拥有至高皇权的朕竟护不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微臣并未这么想。”陆笙幽幽说道,“陛下多虑了。”
“你当初若非为了朕,也不会走上仕途这条路,你对朕的这份恩情朕一直都记着。朕驾崩之后,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这个皇宫从此也就跟你没关系了。”
陆笙听着昭帝似是遗言般的话,有些不悦的泠然说道,“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放心就算是我死了你都还没死呢。”
昭帝拍拍陆笙的肩膀,“可不得是嘛。”陆笙拍落昭帝放在肩膀的手,冷冷别过头去,似乎还在生气。
“武王人呢?”昭帝对着远处的内侍官问道。
“先前已派人去请了。”内侍官低眉顺眼的答道,“估摸着这个时辰也快到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华丽贵气逼人的马车缓缓穿过宫门驶来,车前的金铃声踏碎了月色清寂,惊扰了朝仪宫的宁静。马车帘幕低垂着,令人猜想不透此时深夜入宫的究竟是何许人。马车在冗长的官道上缓慢行驶着,直到朝仪宫的宫门前方才停下。只见一个长相甚是清秀、眉心一点朱砂的小童子跳下马车将帘子一掀,从车内下来一位清艳独绝的贵公子。那位公子一袭紫罗兰色的衣袍在风雪中清扬,举手投足间透着股说不出的贵气和清冷,犹如玫瑰的华丽,低调张扬却不失半分优雅,那双深邃幽静的眼眸和那一抹微抿的薄唇,无一不在诉说这个近乎完美如神般的男子。这个时候还被深夜传召入宫的不是旁人,正是素和府的长公子——武王素和临渊。
昭帝仿佛已经预料到武王一入宫必定先去朝仪宫,所以便一早遣人在朝仪宫的宫门前恭候他多时。内侍官远远就望见了这个清冷犹如兰紫茎般贵气的男人,立马便恭敬有礼的迎了上去,“武王,陛下有旨请您移步去文德殿。”
内侍官借着几分月色,自然是瞧见了武王眼中掠过的疲倦和担忧,复又特意补充道,“还望武王放宽心,殿下适才刚刚睡下,故此陛下才差奴才前来请武王去文德殿一叙。”
武王似乎并没太用心听内侍官说的话,而是淡淡问了一句,“郎中令陆笙大人是否也被陛下传召入宫了?”
“回武王,郎中令大人是亥时入宫的。”内侍官微弯着身子回道。
“皇后可否一并在长乐宫?大将军几时得以回京?”
“素和皇后近日偶感风寒,故一直在月华宫****侍官想了想道,“估摸着后日大将军便能回京。”
内侍官亲自提着一盏雀翎宫灯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再无半句交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内侍官只觉今夜的雪落的很大,让人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凉感,即便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但却仍叫人无所适从。
等到了文德殿,守殿的侍卫低声道,“武王,陛下让您进去。”武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就随着内侍官进了大殿。昭帝一见他来了,摈退了一干宫人,内侍官眼色极佳的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殿门安静在外面候着。
武王上前朝着昭帝行了礼,低声叫了句,“陛下。”
昭帝盯着他看了良久,半响才笑道,“这里也就只有你我二人,并无旁人,武王这样是做给谁看?”
武王自是听出了昭帝话里的意思,也不急着反驳辩解,淡然落座于大殿上安放着的唯一一把椅子上,淡淡说道,“君为天,臣为下,人在做自然天在看。不知陛下深夜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以武王的聪明,难道还能猜不出来吗?”昭帝望向他,“今夜朕召你来,是想与你商量究竟应由谁来继承朕这个皇位。”
“陛下福寿延绵,圣体安康,现在说这些未必有些过早吧。”
“临渊,这个时候你就别再与朕说这些个虚话了。”昭帝打断他的话,似有一分恼意,“朕问你,依你之见朕这江山该由谁来坐,朕这皇位该由谁来继承?”
“自然是太子殿下。”武王应道。
“素和临渊,朕要你再说一遍!”昭帝动怒道。
武王优雅起身,缓缓走到昭帝的龙案前。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着,那半明半暗的光线将武王的脸勾勒出一丝柔和,“有些话我向来只说一次,陛下是知道的。”
昭帝对着他指着案几上的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反笑道,“储君的名字朕就写在里面,武王你就不想去看看朕究竟是写了谁的名字吗?”
武王早已回到座位,一动不动的看着昭帝,渐渐的,他唇边勾起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陛下,我不用看也知道。”
“哦,是谁?”昭帝被他的话突然引来了兴致,半敲着案几问道。
武王薄唇轻启,“杀武王者得天下。”昭帝愣了一会之后随即大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深夜单单独召你一人入宫。”
武王的脸上仍是一片沉静,无半丝慌乱,“陛下深知,若传位于太子,他也坐不稳这个位子,除非他能先杀了我。至于晋王一向仁慈又岂会为了登基为帝而对我痛下杀手。苍野王与我深交一场,必定不会涉险置身于这场权位之争。况且如今我在朝中势力已达到陛下您夜不能寐,更何况于太子。因此您才想出看似以退为进的一招险棋,企图逼我就范。”
昭帝看着这个目光如刀刃一般凌厉的男子,突然笑了起来,“朕曾经说过朕这诸多孩子里,性子最为像朕的便是墨浅,只可惜是个女儿,若为男儿身,朕这江山定是她的。但是最为了解朕的偏偏是武王你。你说的对,太子和晋王都不足与你抗衡,而朕这个皇弟一向是制衡太子与晋王,对你而言反倒像是帮手。这世间能牵制住你的是你的妻儿,如何,用一死护他们平安。”
武王沉静的表情下似乎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裂痕,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坐于高位的帝王,突然冷笑起来,“陛下要杀我轻而易举,何必要加诸在我那刚临世的孩子身上,只怕陛下终归舍不得。”
“你倒是自信。”昭帝不知为何,轻轻笑了起来,“你还当真是了解朕吶。只愿朕那小皇孙将来性子别随了你,天生凉薄难以接近。回去吧。”武王微欠身离开了。
“何不杀了武王?”直到武王离开后,陆笙才从龙案后面的屏风中走出来。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答案吗?”昭帝盯着手中的茶盏,视线不移的说道。
“云景昭,你好生残忍。”陆笙盯着昭帝突然冷笑一声,“所有人都可以是你棋盘中的棋子,唯独那个孩子的命运是你不可以加诸在内的。”陆笙冷着脸抛下一块琉璃便甩袖离开。
内侍官看见那风雪中远去的背影,入殿甚不解的问道,“陛下,郎中令大人何以这般生气?”
“他这人向来如此,只怕这次是彻底恼怒了吧。”昭帝抬眼看着外面的风雪,喃喃自语道。
“陛下今夜错失良机,往后可就是放虎归山了。”内侍官插嘴说道。
昭帝淡淡说道,“你就当真以为今夜武王是一人空手而来的。”“陛下的意思是——时机未到。”内侍官小心揣测着,“还是莫非陛下心中属意的人选并非太子殿下和晋王?”昭帝不语,心中只暗叹,墨浅啊墨浅,这天下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你究竟会如何去做?
武王刚出文德殿没多久,文德殿内就传出一声哭声,只见常伴昭帝身侧的内侍官跌跌撞撞的从文德殿内追出来,哽咽着朝着不远处的那个紫色身影喊道,“武王,陛下快不行了。”武王心中生疑,自己刚出文德殿时昭帝神采奕奕,不似病危的样子,怎么才一会的工夫就突然快不行了?
昭帝目光有些涣散迷离,吃力的指着案几上那个打翻一半的茶盏,脸色苍白的厉害,半天才缓上一口气,“我明白你想从我手中拿走什么,我就顺了你的心意,把这个位子给你。”昭帝突然紧紧握住武王有些冰冷的手,低声说道,“但你得从墨浅手中取过这天下,你可舍得,以天下为赌?”
昭帝紧握他的手,将一块锦帛塞进武王的手心,那种冷涩的感觉从指间一直传到武王的心底,孤独有如冷月悄悄漫过他全身,“朕这一生最为赏识的是你,但偏偏叫我不得安生的也是你。黄泉路上,若有缘,你与墨浅就结了夫妻去吧,我也不计较了。”昭帝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慢慢合上了双眼。
内侍官还跪在昭帝身侧悲痛哭泣着,武王攥紧手心的那块锦帛,看着那打翻在案几上的茶盏,缓缓步出了文德殿。武王冷冷看着殿外跪着小声哭泣的一干宫人,半响才从唇畔间挤出一个字:“杀。”此刻武王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若隐若现出腾腾杀气,从容不迫的态度以及那高贵淡漠的冷傲气质如同王者般不怒自威。
在众多宫人哭着求饶时,一宫女欲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报信,却被一剑穿心倒地不起。临死前她意识散退,只有一句话还盘旋在她脑海,昭帝驾崩了,而她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此刻仿佛天穹中只剩下一抹如蚕丝抽茧一般的心痛,“太子殿下。”她低喃着不舍地闭上了眼。
月光冷冷的,雪白得令人心惊。文德殿前绽开一朵朵妖艳的血色花朵,似一场看似屠杀的血祭。
朝仪宫的那位原本斜卧在床榻上浅眠休息,忽从梦中惊醒似有感应般地惊呼一声“父皇”,等看到身侧抿着小嘴握着两只小拳头熟睡中的孩子,女子那颗盘旋于低空的心总算是安放了下来,并俯身在孩子脸颊上印上一个浅浅的吻。外面珠帘碰撞声惊醒睡梦中的孩子,原本要放声大哭的小家伙见着自家娘亲那摇晃碰撞的珠钗忽安静下来,两只黑黑的小眼睛追着珠钗晃动。
“何事如此慌张?”女子眉如冷烟,目似寒星,神色倨傲的看着那跪于珠帘外的宫婢。
“陛下今夜驾崩了。”宫婢哭着说道,“文德殿的一干宫人全部毙命。”
“武王何在?”
“奴婢不知,还请殿下带着小主子速速出宫避难。”宫婢低着头恳求道。女子斜披着一件白狐裘披风,赤着脚走到那珠帘处低声笑道,“我原不知我朝仪宫还有你这样忠心护主的宫婢。”
“殿下,奴婢这就去抱小主。您速更衣。”宫婢抬腿欲往珠帘后的内室去,忽被女子一剑穿喉,惊恐的瞪大眼睛,“殿下您——”
女子冷冷扫视那名宫婢一眼,将手中的剑归入剑鞘中,“如此不知规矩定不是我朝仪宫的宫人,究竟是何人派你来的。”
忽然一抹意味深长的声音传来,“不愧是殿下,眼力竟丝毫不减当年。”来人斜倚靠着朱红色的宫柱上,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的白色锦袍,外面罩着一件镶金丝边的纱衣,神情闲适自然的看着女子。
女子不恼也不答话,微眯着双眼。来人打量了那被一剑刺穿咽喉的宫婢一眼,目光忽然驻留在那红色的地毯上,嘴角浮现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来,“曾有词文妙赞佳人肤白玉润,今日看来所言果不虚也。”女子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才知他双目泓然如澈的直视着自己的裸足。依照初云国的惯例,女子的裸足只有在新婚之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若被其他陌生男子瞧见是为轻薄。
女子脸上却并无寻常女子那份羞惭难当的窘迫,只淡然道,“你既知我为何人,还如此轻薄不知自重。”那人微微一笑,所言皆带兴味嘲讽,“敢问殿下与武王耳鬓私语时,又可曾考虑过自重二字。”女子一怔,不怒反笑,“如此说来,你便是我父皇口中那少年承袭爵位的沐王李沐之了。”
“难为殿下还能记得小王。”沐王维持着淡而疏离的微笑,手执一支紫玉笛放于唇边悠悠吹奏,那清越的笛声昂扬而起,婉转流连。一曲毕了,他掩住眸间的片刻阴郁,突然低笑起来,“此曲本想于大婚当日献于殿下,哪想世事弄人,还未来得及开始就一切结束了。”女子自知他心中应是有恨,却不晓他竟存了那般心思。
李沐之用紫玉笛单手挑开珠帘,朝着内室走去。床上的小家伙听见笛声突然停了,呆萌呆萌的盯着头顶的帐幔看。李沐之从袖间取出一串小巧别致的桃木手链,细心地替小家伙戴上,浅笑一句,“小鬼,以后什么都好千万别学你娘亲,什么时候偷了别人的心还尚不自知。”末了并未看向女子一眼,头也未回的一声不响的走掉了。女子盯着外面雪夜里那个消瘦的身影,眸子里静凉似水,看不清情绪。
兰舟少住,载花载酒度余生,从此伊人似惊梦。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落得个圆满,有的注定如一场年少的梦,风过梦醒,浮生已过,从此却了断了下文。那寂寥的宫闱,阻隔的不再是他年少的爱情,却困住了他一生不愿醒的梦。
玉笛声起,白衣翩翩,雪落无迹,不寻来时路。
残月飘雪,仿若宿命轮回至初见,所有的纷杂,所有的爱恨,都应了那么一句:由哪里开始的就由哪里结束。命运早已在歌尽桃花扇底风时女子微蹙的眉间隐隐闪现,让坐于高位咋见端倪的昭帝堪忧堪叹,“前缘过往,死生荣枯”。这八个字于女子而言就像一句魔咒,至死方休。
武王负手站在殿前的玉石阶上,冷傲清绝的睥睨天下。凛冽的寒风吹得皇城旌旗猎猎作响,三军戈戟林立,誓将改写一个翻天覆地的历史。
“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女子安静站在武王身侧,仰头看着天上隐约晦明晦暗的帝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自有预示,今夜之后天下将定。
女子略施粉黛,松软的及腰长发被精心绾成一个风情万种的高髻,头上斜簪着一朵夜里新摘含着水露的白色山茶花,除此之外发髻上只挽着一支碧玉银簪,缀下细细的银丝流苏,看似不起眼却绝非一般凡品。那一身绿色窄腰露胸的挑银丝云水纹长裙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曲线毕现,远远望去,犹如一朵盛开在夜色下的倾城牡丹,散发着令人惊叹的雍容华贵。或许也只有这种华贵的花才衬得起她华丽无双的美貌。武王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在月光下透着一种近乎致命的美丽,似凌厉华贵的玫瑰般美的令人心颤,却不敢轻易靠近。两个同样惊艳四起的人站在一起,却丝毫没有被对方身上的光华所掩盖,反倒相得益彰,不输日月星辉半丝半毫。
“怎么不多穿点,夜里寒气重。”这个姿容绝艳的男子含笑望着她,动作温柔地为女子系紧那被风雪吹松的白狐裘披肩,顺道心细如尘的替她将那被风缭乱的几缕发丝捋顺至耳畔。
“我们的孩子今夜临世了。”女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扬,那妩媚与凌厉里却流露出一抹初为人母的欣喜,“那小摸样长的极为像你。我还在想你小时候有没有像那小家伙般贪睡呢。”
男子紧搂着她,那在夜里幽幽响起的低沉声音似这不易散去的飞雪,“你辛苦了。小孩子贪睡点也挺好的,长大了才会可爱。”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些嗔怪道,“我怎么不知道?”她半倚在他胸前,心知他是有多期盼和高兴这个孩子的临世,哪怕从来没有明说。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眼神温和,语调轻柔,“名字可取了?”
“还没呢,父皇给取了小名栖梧。”女子抬头望向他,眸间似笑,“与皇叔家的孩子小名取意相近。”
忽然夜里传来一个孩子隐隐的哭声,两人回头方才看见朝仪宫的南烟抱着一个婴孩微微欠身请安。
“怎么突然哭的这么厉害?”女子微皱眉问道。
“殿下刚一离开朝仪宫,小主子就大哭起来。奴婢一时没了法子,才将小主抱出来寻殿下。”南烟似是无奈的样子,“小主子怕是想爹娘了。”
男子伸手抱过婴孩,说也奇怪方才还在南烟怀里闹腾啼哭不止的小家伙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双灿如晨星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男子,末了竟对着他甜甜笑了起来,两只小手还胡乱的舞动着。
“好孩子。”武王低低笑着,在小家伙的小手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李沐之来过了吧。”武王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你都知道。”女子神色皎然,眸底不见一丝波动。这个双瞳如深海般看不到边界的男人是她一生所爱,亦是权倾朝野的武王。曾经朝宴上的一曲舞鸾歌凤匆匆一瞥并不是他们的初见。他们的初见远比这来得更惊心动魄,更加苍凉与热烈。边界塞上,黄沙滚滚,狼烟四起,两军交战,刀光剑影之下的杀伐鸣烈,所以他们的初见是金戈铁马,是剑风凛冽,是血雨腥风。他的英武成就了她一生的魔障,她躲不开也不想逃。
“不然他岂能入朝仪宫半步。”武王一脸温柔地逗弄着怀里的小家伙,“这串佛珠也是他送给我们小栖梧的见面礼吧。”末了便将袖中的那块锦帛放于孩子的胸前,并把孩子交于南烟下去小心照料。
“你故意这么做是为何,我与沐王先前并未见过。”
“那又何妨,你不是照样认出他了吗?今夜宫中并不太平,有他在,我至少也能稍稍安心。”
“你还是那般的自信。你放在小栖梧身上的那块锦帛——”
“算是护身符吧。”
“算是?”女子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今后你便知道了。”
“死在我剑下的那名宫婢可是太子哥哥的人?”
“八九不离十吧。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向你说,今日不说,兴许日后就没机会提了。”
“那就不说,我多半已经猜到你想与我说什么。旁人怎么看和我无关,我要相守一生的人只能是你素和临渊。”
雪花簌簌的落,被云层遮蔽的残月映出几分萧冷凄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终究不舍得去亲手点穿真相的最后一层。真相有时候何其残忍,相较之下,谎言却要来的善良多了。这场以天下为赌的棋局,注定走到了彼此的尽头,也许提前散场离开的那个才是最大的赢家,以死精心筹谋,而他们所有人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自以为掌控了别人的生死,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江山折腰,功名误人,这些理世人尽知,却照样追名逐利。你既已权倾天下,复何相争那个位子?”女子略带清冷的声音透着一股慵懒的凉意,犹如千片万片的雪花穿过,震动着他的鼓膜。
“世事无常,却也有迹可循。我若不争,也有人逼着我去争。就算你我真能退隐朝堂,不再过问世事,寻一僻幽处,觅春穿林,灯照花引,放下诸多恩怨是非,我们一家若不至于窘困逼仄,那就是提心吊胆不得片刻安生。这些人又岂会因我不相争而轻易放过我,又岂会因为你我而放过我们的孩子?你的父皇又会给我这个机会吗?”他看着这漫天飞雪,突然冷笑道,“我本无心夺位,他却逼我非反不可,我一日还在,他便一日不得安生。既然如此,不若执掌江山,漫卷风云,我到要看看那时谁人还敢阻我说一个不字。最起码还能与你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临渊你何必再说这样的气话。从一开始,我们不是都知道,彼此不会有未来。”
他拥着她,深情说道,“如今我有你和小栖梧,所有阻碍都无足轻重。我要的如此简单,却也这般艰难。”
女子看着他抿唇轻笑,“来时我看着这些飘雪,突然想起我们的初见似乎也是这么一个风雪夜,不过却无这般寂寥。你说究竟是我们不肯满足,还是命运不公呢?如果我们还能早点,是否就不会是现在的这番光景了?”
“傻瓜,我倒觉得遇上的时间足够好。”他看着这漫天大雪,一点一点圈紧她,“待今夜晦暗褪去,白昼将至时,天下已定,无人再能阻挡。无论以后会如何,我绝不给你后悔爱上我的机会。”
“临渊,你可知我云墨浅的人生里从没有后悔二字,父皇曾问我究竟喜欢你什么,我答不出所以然,我只知道你却是我不爱其他人的全部理由。”女子笑的恬淡静好,遂抽出他腰间薄如蝉翼的软剑,随心而动。
一柄长剑让她舞的灵动翩然且英气勃勃,跌宕起伏间似他们曲折的爱情,曼妙的身姿,无双的容颜,行云流水般轻盈流畅的婉转剑法,裙摆摇曳蹁跹。他本就极爱看她舞剑,那锋芒万丈的狠厉决绝之下有着英姿勃发的妩媚柔情,就如初见之时看到她卸下鬼面具后的惊艳真实。
突然,飞旋的软剑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划穿衣袍之下的软甲。殷红的血如红梅绽放,带着凌厉锋芒的绝美,恰似他们故事的开端。
他对着她一如既往温柔地笑道,“墨浅,你终归还是舍不得。就算黄泉碧落,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所以我们仍算走到了天长地久。”他早在她凌厉狠绝的剑光里看见了他们数载的点滴,也洞悉到他和她的前因后果,他动容于她的果断决绝,也许这样仓皇的收梢是他们彼此都比较中意的吧。
“一舞一江山,你以江山相赠,我以死相酬,此生绝不独活。”她带着悲怜和残忍的眼光掠过重重宫门,横剑一刎,依偎在他怀里,握紧他的手,如同初遇。
今夜宫中暗生巨变,皇宫殿里殿外血流成河,长乐宫的白石玉阶上横七竖八的堆积着皇宫守卫们的尸首,那些尚带余温的鲜血染红了纯白的雪,各宫各殿乱作一团,凄厉的哭喊声,哀恸的呼救声,悲怆的厮杀声统统渐渐归于死亡降临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