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黄昏来得很快,还没等终南山上被日光蒸发的水汽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阴影,更快地压倒在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
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林蕤还站立在食堂门口,两只手揉搓着胸前的一条长辫子,踮着脚尖,眼神中带着焦急的神情左顾右盼。朦朦胧胧的黄昏中穿行着不少人,却没有她期盼的熟悉身影。身后,食堂的灯一盏盏熄灭,看门的驼背老汉拉着吱扭作响的木门准备上锁。哎,林蕤叹息地跺了一下脚,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情,突然转身冲进食堂。
“嗨,关门啦……”
在驼背老汉絮絮叨叨的抱怨声中,林蕤很快又走了出来,她两只手里多了两只碗,一只碗里堆着冒尖的菜,菜上盖着有两只馍,另一只碗里盛着玉米糊糊。借着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抹微光,她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专家公寓。
几个刚吃罢晚饭的男青年,或蹲或站地聚在一堆,抽着纸烟,讲着白天发生的趣事开心的笑着。他们看见林蕤端着饭菜走向秦鹤鸣宿舍,都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着。林蕤却大大方方地来到门前,一侧身,用肩膀顶开门,旋身进去了。
秦鹤鸣的宿舍极其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张破旧的桌子,两把椅子,靠墙两个书柜,书柜里满是书籍和资料,书桌上也胡乱堆着资料和稿纸。书桌近角,放着饭碗和茶缸。外边椅子旁边,放着一个红色暖水壶。地下,极其凌乱地摆满瓶瓶罐罐,上面贴着标签,床头那边的窗台上摆着三个本来用做种麦子的瓦盆,因为还没播种,瓦盘里暂时空着。秦鹤鸣背朝外,手里握着派克钢笔,专心致志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全然没有觉察林蕤进屋。
林蕤看见秦鹤鸣神情投入,奋笔疾书,不忍心打扰。她端着饭菜靠门站着,一双大眼睛紧盯着秦鹤鸣熟悉的背影,内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各种滋味都有。上一次她来到这个宿舍,还是在秦鹤鸣刚刚搬来的第一天,她以为秦鹤鸣在育种选拔考试上作弊,由于激动和气愤,这个本来善良大度的姑娘,竟甩手结结实实打了秦鹤鸣一巴掌。自那往后,她和秦鹤鸣再在路上碰见时,两人顶多彼此点点头。好多次,林蕤停下了脚步,手里揉搓着长辫子,等着秦鹤鸣走到身边,想向他打声招呼。但是,每一次都是她的嘴巴已经张开了一半儿,心中的念头却都被秦鹤鸣躲闪的目光、“啪嗒啪嗒”急匆匆擦身而过的脚步给打消掉了。秦鹤鸣呀秦鹤鸣,望着他黝黑的后脖颈,林蕤忍不住怪他,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就不能大度一些,停下脚步来跟我打声招呼!
擂台赛开赛之后,每天早晨,当林蕤来到试验田的时候,准会看到秦鹤鸣带着草帽在忙碌的身影,等她晚上离去的时候,秦鹤鸣还在那里低头忙碌,似乎没有一点准备要回去休息的样子。白天里,她和尹初萌整地结束后,关怀地朝隔壁试验田望去,没想到竟和秦鹤鸣打了个眼对眼。心有灵犀的人呀,只要这么望上一眼,便能感觉到对方心里的想法。林蕤觉察到,秦鹤鸣和自己一样,有着恢复两人之前关系的心思。但她也了解,秦鹤鸣脾气倔,一般情况下他可不会主动来打招呼。她动了动脚步,正要寻着秦鹤鸣的目光跨过垅梁走过去,却被尹初萌端上来的一碗水给挡住了。林蕤赶紧喝了一口,可等她再抬起头,秦鹤鸣却已转过了身,正和郝耕田在说着什么。恰好尹初萌又催着去吃饭,她只好轻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去了。
傍晚时分,林蕤专挑了食堂里靠门口第一个位置,一边细嚼慢咽地吃饭,一边等待秦鹤鸣。结果,眼瞅着食堂关门了,他还没有过来。心思细密的林蕤发现,这已经是秦鹤鸣第三天没来食堂吃晚饭了!就是铁打的身体,不吃饭也不成啊,看看任重远教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心里焦急,忍不住打了饭菜给秦鹤鸣端了过来。
林蕤的目光落在秦鹤鸣因为写字不断抖动的右肩上,心里感叹:“秦鹤鸣呀秦鹤鸣,你就这么忙……比毛主席和周总理都忙,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
秦鹤鸣似乎听到了林蕤内心的召唤,他突然放下笔,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兴奋地大喝一声:“嘿,大功告成!”
林蕤两大步跨过去,把饭菜放到桌上:“吃饭吧!”
一瞬间,秦鹤鸣伸直的两条胳膊僵在了半空中。他低头瞅瞅桌上的饭菜,又抬头瞅瞅林蕤,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显露出慌张神色,嘴唇微微蠕动,一副努力搜刮着合适词语的着急样儿,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林蕤的鹅蛋脸上升起两片绯红,她两只手揉搓着胸前的长辫子,目光直直盯着门口,只留一个侧脸给秦鹤鸣。
秦鹤鸣:“你……”
林蕤突然把辫子猛的甩到身后:“在食堂里没看到你,想着你忙得忘了饭时了,就给你打来了。你吃饭吧,我走了……”
林蕤向前迈出一只脚,秦鹤鸣才醒悟过来似的,大喊一声:“慢着!”
他快速地翻着全身上下的口袋,又着急地拉开书桌抽屉一阵扒拉,还是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他慌里慌张的四周张望,突然将目光定格在枕头上,急忙跑过去,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沓饭票,抽了两张递给林蕤:“饭票给你!”
林蕤刚还有点小兴奋,以为秦鹤鸣在找什么有意义的物件,原来竟然是要给她还饭票。她当然不愿意接:“我不要,今天的饭算是我请你的。”
“可这是细粮啊!”秦鹤鸣:“你买饭的情我领了,可这饭票你无论如何得收下。”
林蕤:“革命友谊总还有吧?”
秦鹤鸣:“你要是在育种工作上发扬革命友谊,我照单全收。可这饭票,你是你,我是我,又不是一家人……”
林蕤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秦鹤鸣也意识到把话说错了,想要辩解,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满脸难堪。他左顾右盼,突然眼前一亮,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双手捧着凑到林蕤跟前,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设计的,整地播种的‘一个都不能少’的十三个步骤。你帮我看看呗……”
林蕤望了一眼,便立即被纸上的内容深深吸引住了。趁着林蕤的注意力完全被笔记本上的内容吸引住的间隙,秦鹤鸣也从刚才的尴尬神情中回过神来,他断断续续地说:“这几天只顾忙着弄这个,因为是头一遭,没经验,又害怕出差错,就需要特别认真……一忙起来,也就忘了去食堂吃饭……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又要拿干馍馍填肚子啦!”
林蕤似乎没听到秦鹤鸣的话,她的眼神压根没离开过笔记本:“这……都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秦鹤鸣挠挠后脑勺:“其实前些天就想出来了,这两天在整地时,又碰到一些新问题,刚刚我又修改了几处地方……怎么?你还有什么好建议吗?”
林蕤看得着了迷,单凭这种能力,她觉得秦鹤鸣就完全配得上育种选拔考试第一名的桂冠。可是……想到育种选拔考试,林蕤的心不觉得一沉。她都差点忘了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了,上回正是因为选拔考试,她打了秦鹤鸣一巴掌,今天,她本来是要来道歉的呀!
林蕤将笔记本还给秦鹤鸣,认真而严肃地说:“对不起!”
秦鹤鸣猜到了林蕤的意图,但他似乎天生就不懂得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局促地说:“林蕤,你……我……”
林蕤:“鹤鸣,你还记得上一次么,还是在这个地方……我当时太过激动,所以……”
秦鹤鸣突然觉得非常内疚,他觉得他和林蕤之间的误会,本来应该他主动开口去解释,毕竟他是个男子汉。可是现在,林蕤却主动向自己道歉。白天的时候,秦鹤鸣错过了一次机会,这次,他可要牢牢抓住了,他激动地说:“林蕤,你打得好,正是你的一巴掌,才促使我下定决心要培育出碧蚂杂交麦……之前都怪我自己太犟,是我不好,应该道歉的是我……”
“不,鹤鸣,是我不好……”
“不,林蕤,都怪我……”
……
说着,说着,两个年轻人像白天在试验田里一样,眼睛盯着眼睛,突然嘴角上扬,忍不住注视着对方笑了起来。这一笑里,包含了太多的含义,之前的所有不愉快统统勾销,从现在开始再往后,就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未来。
秦鹤鸣搬来一把椅子,和之前的那把并排摆放在书桌前,他先坐了下去,一只手拿起一个馍咬了一大口,另一只手拿出笔记本摊到桌上:“你坐下,帮我看看播种的步骤,你还没说你的意见呢?”
林蕤挨着秦鹤鸣坐了下来:“‘一个都不能少’,你可真会起名字……”
窗外,石板缝下沉寂已久的蟋蟀,突然高声鸣叫起来,热心的它们似乎是要使尽最后一丝力气,为这对重归于好的年轻人献上最后一支优美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