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育种小组选拔优秀毕业生留校工作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西北农校。毕业班的学生们兴奋不已,大家纷纷议论,中国有句老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任重远教授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小麦育种专家,谁有幸跟着他一起育种,将来也一定能成为专家。不过,还有考虑很周全的同学提醒道,话不能说得太轻巧,要想跟着任教授一起育种,必须要有真本事通过选拔考试才行!这一说,大家就都散开了,有的拿了课本到教室复习,有的顶着日晒蹲在试验田观察麦子……整个毕业班的学生都忙活了起来,积极为选拔考试做准备,除了一个人——秦鹤鸣。
跟大多数学生一样,秦鹤鸣当初也是主动报考农校的。小时候,他经常跟着母亲一起下田,母亲在田地里辛勤劳作,小鹤鸣就一个人在麦地里跑着玩,因为没人跟他说话,他常常把麦子当做好朋友,对着它自言自语。时间长了,在大自然的阳光雨露和芳香泥土的熏陶下,在随风摇摆的麦子的陪伴下,一株株麦子就成了秦鹤鸣童年时最亲近的好伙伴,慢慢的,他内心深处播下了一颗立志学农的种子。只不过,这颗种子长大以后,由于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改变了自己生长的方向。
那是在一次五四青年节的活动上,张正一书记亲自为农校的学生们做了一次关于战争的讲座。张正一方正的、古铜色的脸庞上嵌着两道短促有力的剑眉,战争的磨砺在他的眉宇间刻下一道道沟渠,却掩盖不住那双眼睛中透露出的坚毅神情。他穿一件深灰色中山装,挺着笔直的身躯站在讲台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军人特有的气势和威严。他讲话的声音低沉浑厚,仿佛扔向敌人堡垒的一颗颗炸雷发出的响声,夹带着千军万马一样浩荡的声势,瞬间震慑住了天地,让再冥顽不化的敌人听了都要心惊胆战!一幕幕危机四伏的战斗场景,一段段精彩刺激的攻坚战斗,一个个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让台下的秦鹤鸣听得激动不已,他的心脏伴随着解放军战士手中的机关枪,发出一连串咚咚咚的快速跳动声。他咬紧牙关,攥紧拳头,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端着冲锋枪,发出豪迈的呐喊声,迈着英勇无畏的脚步正冲向敌军阵营……
张正一点燃了秦鹤鸣心里的一把火!这个有着远大抱负的热血青年,开始将张正一视作自己的人生偶像,内心里更是无比渴望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为国效力!作为从部队上退下来的军人,张正一的内心深处也潜藏着一股解不开的军人情结,他欣赏秦鹤鸣身上那股参杂着倔强的执着劲,也有意把他推荐到部队上,以他的参军来延续自己的军人梦想。一个老师一个学生,两个相差了十几岁的人,在不知不觉中,结下了一种特殊的友谊。
张正一在北京开会的时候,碰到了老战友刘胜利。刘胜利是个大胖子,一开口说话,脸上就堆起憨厚的笑容。趁着休会的间隙,他乐呵呵地咧着大嘴,悄悄告诉张正一,说他们近期很有可能要到西北农校招收一批特殊新兵。张正一觉得奇怪,不知道招收农学专业的学生到部队里去干什么?不过,部队有部队的规矩,老战友摇晃着滚圆的大脑袋,无论张正一如何追问,他都不愿意再多透露半点消息。临分别的时候,刘胜利还像是犯了什么泄密的大错一样,千叮嘱万嘱托,拜托张正一定要保守秘密。张正一回到农校后,忍不住和秦鹤鸣分享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未来就在眼前,为做好参军准备,秦鹤鸣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强身健体的计划,早晨跑步,晚上锻炼,他决定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实现从军报国的理想。
育种选拔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毕业班的学生们都在教室迎战备考,秦鹤鸣却在操场锻炼身体。他已经告诉过任重远教授,自己没有留校育种的打算,明天的考试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走过场而已。他穿着白色的汗背心,胳膊向上伸直,双腿屈膝轻轻一跳,两手抓在了单杠上。随着他用力把身体上引,屈起的胳膊上青筋暴露,在大臂处隆起一座小山包似的饱满的肌肉。秦鹤鸣憋着气,高昂着脑袋望向天空,努力保持固定的姿势。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上弦月,四周散布着一颗颗璀璨夺目的星星,星星们眨着眼睛,紧紧盯着单杠上的秦鹤鸣。你们都瞧着吧,秦鹤鸣在心里对星星喊话,今天晚上我吊在单杠上的时间绝对比昨天更长。他顺势缓了口气,胳膊上又加了几分力气,暗暗给自己鼓劲,加油,秦鹤鸣,你一定能行的!
“加油,鹤鸣!”一阵轻柔悦耳的声音,像夏夜的微风轻轻拂过秦鹤鸣略微冒汗的胸膛,是那么的惬意、舒适。
一瞬间,调皮的星星们眨着眼睛,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秦鹤鸣寻声望去,月光下站着一位身穿花格子衣服的女孩,脚上是一双深色的布鞋,脚踝处露出一截白色袜子。她留着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一条在胸前,一条在身后,鹅蛋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像是月光辉映下的大海般美丽幽深。她一只手里拿着书,另一只手摆弄着胸前的长辫子,笑盈盈地给秦鹤鸣鼓劲:“加油!”
秦鹤鸣受了鼓励,憋一口气,身体猛地向上窜去,绕着单杠来了个360度大转圈。他腾跳下来,顺手抓起挂在单杠上的长袖衬衫套在身上。他微喘着气,胸脯跳个不停,不知是刚运动过的缘故,还是其他缘故,脸上一阵莫名的发烫。刚才还要跟星星打赌的事早被他忘到脑袋后面去了,他一边扣着衬衫上的扣子,一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林蕤!你下自习了!”
林蕤:“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考试,我们一起回吧!”
“嗯!”秦鹤鸣爽快应道。
没有过多的话语,也不需要更多的表达,两个心有灵犀的年轻人迈着同样的步调,汇入正匆匆赶回宿舍的人流中。只不过,秦鹤鸣的心里因为藏了一条林蕤不知道的秘密,而显得忐忑不安。他一边走,一边思索,是否要把自己参军报国的想法告诉林蕤。在农校,如果说有什么人是秦鹤鸣离开之后割舍不下的,那就是林蕤了。
林蕤是农学专业毕业班里唯一的一个女孩。学农学,不可避免要经受天长日久的日晒雨淋,是一件很辛苦很劳累的事情,所以报考这个专业的女孩非常少。林蕤的父亲是一位植物学家,她从小耳濡目染,受了父亲的影响,主动报考了农校。别看她是个女孩子,但她从来都不怕苦也不怕累,每天都和男同学一起下地研究。她每次考试的成绩,也都排在班级里的前三名,大多数的男学生都比不过她。在秦鹤鸣眼里,林蕤身上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刻苦努力精神,又不缺乏女孩子的柔美之情。他常常和林蕤一起在试验田里查看麦子,一株、两株、三株……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转眼间过去了,他们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累。时间长了,两个年轻人的心灵靠得越来越近。他们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华,同时又被对方身上特有的异性性格特征深深吸引。学习中再大的困惑,生活中再大的烦恼,彼此一见面,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令秦鹤鸣困惑的是,他与林蕤接触得越多,对她了解得越多,似乎在她面前就显得越局促不安,相伴的还有脸发红发烫,甚至心跳加快,说话吞吞吐吐……这不,他伴着林蕤走在树影斑驳的林**下,非常想跟她谈谈自己的打算,却紧张得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样。
秦鹤鸣干咳两声,开口叫了一声:“林蕤。”
“嗯!”林蕤歪着脑袋,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
“你对明天的选拔考试有信心么?”
“当然有。留校育种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我会尽力通过考试。”林蕤说完,又反问道:“你呢?”
“我……”秦鹤鸣犹豫了一下,他发现一旦开了口,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他敞开胸襟说:“我想从军报国,到部队上去锻炼自己,将来能从事国防事业!”
“啊!”林蕤停下了脚步,眼神中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她不知道秦鹤鸣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理想。林蕤疑惑地问:“我以前从没听你说过这些,也从来不知道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一定要从军的话,是不是,毕业以后,你就要离开农校?”
林蕤瞪大了眼睛望着秦鹤鸣,眼神中充满期盼,似乎在盼望着秦鹤鸣摇头,告诉她自己不会离开农校。但是,她的眼神很快就从期盼变成了失落,秦鹤鸣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两个年轻人都不再说话,低着头,想着各自的心事,默默前行着。对于秦鹤鸣来说,农校的一切突然变得好亲切,又好舍不得。春去秋来,麦子种下去直到成熟,一年又一年……他清楚地记得他和林蕤一起上课学习、一起在试验田观察麦苗、一起参加的每一次考试的情景……一直以来,秦鹤鸣和林蕤两个人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并享受着这种微妙关系带来的幸福和满足感。现在,秦鹤鸣才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选择了参军报国,林蕤选择了留校育种,他们的未来会因为选择的不同而改变方向,这种改变还会划破那层微妙关系,会立即带走长期以来那种独特的幸福和满足感。这样的现实,秦鹤鸣不愿意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
两个年轻人怀着各自的心事,走到了男生公寓楼,林蕤停下来,点点头和秦鹤鸣告别。
秦鹤鸣犹豫了一下:“我送你到女生公寓楼那边吧!”
“鹤鸣,鹤鸣……”一个原本站在男生公寓楼门口的女孩,伸长了脖颈往四周瞅着。她确定了秦鹤鸣就是自己在等待的人,兴奋地挥舞着小臂,欢快的小跑过来。
秦鹤鸣却故意扭着脑袋,留一个头把子给她,对林蕤说:“走吧,我送送你!”
林蕤没挪步,跟刚跑来的女孩打招呼:“慧敏!”
路旁行走的几个男生都放缓了急匆匆的脚步,回过头来偷偷瞧着任慧敏,又不好意思的假装看错了方向,赶快把头转回去。任慧敏穿一身月白色布拉吉,有些自来卷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显得洋气而高贵。她有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弯弯的柳眉下嵌着一对水汪汪的凤眼,略显上翘的鼻头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小嘴,与小嘴差不多平行的脸颊两侧有着两只浅浅的酒窝。她在一所音乐学院学习,人长得漂亮,歌又唱的好听。她是任重远教授的宝贝女儿,一直都生活在人们关注的目光当中。现在,她正在农校附小当实习音乐老师。
任慧敏只瞥了林蕤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转向秦鹤鸣:“鹤鸣,我找你有事!”
任慧敏说话时语速很快,两张薄薄的嘴皮子利索地拍打在一起,显出她的心直口快和任性。
秦鹤鸣想去送林蕤,可任慧敏又挡在他面前,一时之间,他有点不知所措。
“明天还要考试,我先回去休息了。”林蕤大度地替秦鹤鸣解了围,转身离去。
任慧敏小嘴巴撅得高高的,朝林蕤的背影努了努嘴,又调皮地向秦鹤鸣扮了个鬼脸:“明天的育种选拔考试,你准备好了吗?”
秦鹤鸣可没打算把自己参军报国的理想分享给她,只点了点头:“嗯。”
“这可是一次难得的留校的大好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我为什么要留校?”
“很多人都想留校啊!”
“为什么很多人都想留校,我就非得要留校呢?”
“因为……因为,”任慧敏努力转着脑筋,“你不留校,那你要干嘛?”
“我……保密!”秦鹤鸣还是什么都没说。
任慧敏不再追问,她转过身去背对着秦鹤鸣,等她笑眯眯地再转过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棕色信封,上面一个字没写,信封里面却鼓囊囊的。她神秘地四周张望一番,将信封塞到秦鹤鸣手里:“给你的!”
秦鹤鸣赶紧缩回手:“我不要!”
“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你的东西!”
“你……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你不要也得要!”任慧敏气得瞪圆了一双凤眼,突然把信封塞进秦鹤鸣怀里,扭头就跑。
“唉!”
秦鹤鸣苦笑着。他不喜欢任慧敏身上任性的大小姐脾气,也不喜欢她那张善变的小嘴巴:高兴时,撇撇嘴,扮个鬼脸;生气时,撅起的小嘴能挂住一把小油壶。从这张嘴巴说出的话,有时天真可爱的让人忍俊不禁,大笑不已,有时又尖酸刻薄得让人心里窝火,却又无处发泄。从小吃苦长大的秦鹤鸣,觉得任慧敏跟自己根本不是一类人,她没有经受过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也根本不了解自己。相比较,林蕤在育种上非常有才华,脾气温柔,性格宽容大度。在秦鹤鸣心里,林蕤比任慧敏不知要好多少倍。
任慧敏已经跑得瞅不见了,秦鹤鸣无奈地拍打着手里的信封。
“呦,鹤鸣,谁给你送的情书啊?”小眼睛的尹初萌不知什么时候从一旁探出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追问秦鹤鸣:“我刚看到任慧敏跑过去,是不是她?”
秦鹤鸣:“你……你少胡说!”
尹初萌:“胡说!我才没空,我还要回宿舍继续复习!这次选拔考试我一定要拿第一名!”
“你……”看着手里的信封,秦鹤鸣突然来了气,他甩手将信封扔进了草丛里。走了两步,他似乎觉得不妥,又捡起信封走进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