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浓确实是个难以应付的对手。
当石渊大军到达中山荒外围的时候,他们还是被这里的景象吓了一跳。整个荒集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坞堡。每个坞堡都由巨大的石块和硬木垒成,无比的坚固。坞堡呈圆形,可以向各个方向瞭望和攻击。各个坞堡环环相扣,互相支撑,形成了一个牢固的防守体系。这是乞活军在长期斗争中发明的自卫方法,这样的体系比之修筑城池更加的灵活和有效。
石渊扎下大营稍事休整几日后,立即向坞堡发起了猛攻。鼓声震天而响,大地在剧烈颤抖。大赵的士兵象潮水一样涌向坞堡,各种攻城的器械猛烈地轰击着乞活军的防御。
然而乞活军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依托坞堡与大赵军展开激烈的厮杀。滚木礌石,长弓短箭如雨点一样倾泻而下。大赵士兵倒下一批又一批,然而更多的士兵嚎叫着踩着同伴的尸体蜂拥而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赵和乞活军都死伤惨重。
坞堡最重要最核心的地方是正面的主堡,这里是整个坞堡体系的命门,也是联通其他各堡的要害之所。这里由乞活军第一猛将冯武亲自守卫。孙伏都率军猛攻多日,死伤惨重,却始终无法攻下主堡。甚至他本人亲自率队冲锋,与冯武大战三百回合,依然无法取胜,他本人也受了轻伤,只能无奈撤退。
昏暗的月光给战场笼罩了一层朦胧而诡异的气氛,让人时不时感到这里有意想不到的可怕事情发生。
石渊对乞活军的战斗力感到无比的震惊。十万大赵国的精锐竟然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中山荒,竟然拿仅仅三四万人马的乞活军毫无办法。不能再久拖不决了。十万大军不能长久地困在此处。
他想到了石闵。这是一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他原想着或许用不着石闵就可以拿下中山荒,或许这也是大赵国平定外敌的最后一战。果真如此的话,对于大赵国,对于石闵,或许都渡过了一劫。
只是天不遂人愿,一切都无可奈何,这个时候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石闵了。然而最让他担心的是,在这样的战场,石闵是否还愿意为他奋力拼杀。他已经感受到了石闵的异样。他始终沉默着,不再象过往那样积极请战,一往无前。
他想起了石勒的话。
妖异的月光依然笼罩着大地,也笼罩着大赵的军营。
“传四殿下。”石渊吩咐道。
不一会,石闵来到了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石渊、石宏、孙伏都以及一班众将等都整齐披挂,庄严肃穆。一排排整齐站立的精壮武士手持长刀,身穿羯族特有的鲜艳武士服,服装的胸口是一只巨大的凶狠的狼的图腾。只有严格挑选的最精锐最勇敢的武士才有资格传这样的服饰。
石渊在大帐中央的虎皮大椅里威严而坐。
石闵向石渊和众人一一行礼。
石渊走下帅案,来到石闵近前。和蔼而威严地说道:“闵儿,坞堡久攻不下,李浓顽强异常。本帅决定明日由你领兵攻打主堡。”
石闵心中一惊,这一刻终于来了。石闵沉思片刻,行礼道:“谨遵六王爷帅令。”
石渊微微笑了笑,接着和蔼地说道:“闵儿,明日一战非同小可,关乎本次出征的成败,本帅要为你们壮行。”
石闵正心中暗自疑惑,只听石渊一拍手,喝道:“来啊。”
只见刀斧手推着两个乞活军的俘虏走了进来。俘虏虽然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但仍然高昂着头挣扎着。
石渊朗声说道:“按照我们羯族的传统,我们要用敌人的血肉和尸骸祭奠我们的战旗,告慰逝去的英雄,让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我们要带着敌人的亡灵走上战场,即使面对再强悍的敌人,我们也不会有一丝一豪的恐惧,我们将会爆发出最大的战斗力。”
“这一战我们已经遭受了太大的损失,多少优秀的羯族健儿长眠在了这块土地。所以,让我们尽情地撕碎我们的敌人,吞食他们的血肉,感召我们最大的勇气,去为我们的健儿报仇,去取得更大的胜利。”
石渊接着大吼一声:“拖下去。”
两名俘虏又被压了下去。
石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门口的草地上早已架起了两口大锅,如同两只巨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了水。大锅被吊在两垛巨大的柴火堆上大火猛烧,里面的水已经开始沸腾,升腾出一股股妖异的雾气。
随着两声惨叫以及刀砍斧劈利索声音,外面很快沉寂下来,只有大火烧煮滚水沸腾的声音。
石闵心中猛地一揪,他已经意识到什么。他抬眼望向石渊,石渊也正威严地看向他。
石闵的手在微微颤抖,心在砰砰乱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感到口干舌燥,却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帅帐的大门再次被挑开。
一排排侍卫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整齐地排放着一只只热腾腾的海碗。
侍卫走到每个人的面前,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端起一只海碗,包括石渊、石宏、孙伏都,还有其他众将和士兵,除了石闵。
就剩下最后一只碗了,侍卫俯下身,高高地举过头顶,呈现在石闵的面前。
碗里东西并不多,几片薄薄的白肉漂浮汤里,汤也很清,似乎没有一点油气,但是碗中升腾起细细的雾气,盘旋扭曲地飘散着,仿佛扭曲升腾的灵魂,仍然心有不甘地要诉说什么。
石闵不敢看,他感到一阵恶心,扭过了头。
石渊高高举起了海碗。
“众位将士,这就是刚刚的两个汉人乞活军战士。他们是我们的死敌,但同样也是刚勇无比的战士,我们就要用他们的血肉告慰我们英雄的英灵,鼓舞我们不屈的斗志和勇气。”
众人也将海碗举过头顶,齐声高喊:“杀!杀!杀!”
石渊将脸转向石闵,和蔼地说道:“闵儿,吃下去。”
石闵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六叔,求你了。”石闵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哀求。
“闵儿,你要记住,你是羯人,不是汉人。虽然你的身体里流着汉人的血,但是是我们羯人将你养大的,你的一点一滴无不打着羯人的烙印。”
“闵儿,我们从未将你当做异族,从未将你当做外人,你是我们中的一部分,是我们羯人中的一份子。”
“来,吃下他,你就和我们再无分别,你将和过去彻底告别,你将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这是我们祖先留下的伟大仪式,是我们羯族无数传统中的一部分。品食了过去的血肉就是和过去最彻底的告别,你将迎来崭新的开始。”
石闵的心在滴血,他嗫嚅着:“六叔,我不能,我不能啊。”
哀求的声音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石宏走了过来,亲切地说道:“四弟,我的好兄弟。我们大赵的大军就靠你了。你看见了吗,这里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他们明天将跟随你杀向乞活军。”
石宏一边说着,一边端起石闵面前的碗,塞到他手里。
石闵大脑一片空白,他颤抖着双手接过了碗。
石渊大喝一声:“来啊,让我们痛食敌人的血肉。”
大帐里顿时响起一阵可怕的吞食声,呼噜呼噜的声音持续了片刻就归于沉寂。所有的人狼吞虎咽地连汤带肉吃干净了海碗里的东西,包括石渊,石宏,孙伏都等人。
只有石闵拿着碗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四殿下!四殿下!四殿下!”屋子里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
孙伏都等人也围拢过来。孙伏都亲切地拍着石闵的肩膀,说道:“四殿下,明天他们将跟随你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你是他们心目中的神,是他们精神的动力。来,不要让他们失望。”
“四殿下!四殿下!四殿下!”帐中再次响起山呼海啸的呐喊。
石渊和蔼地说道:“闵儿啊,等平定了乞活军,大赵国就彻底安定了,这或许就是最后一仗,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来,闵儿,勇敢一些,拿出你战场上的勇气。”
石闵已是泪流满面。
“六叔,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石渊突然威严地说道:“闵儿,难道你真的不顾大赵国的安危吗,难道你真的不顾羯人的死活吗。你不要忘了,大赵国里有你的亲人,也有你至爱之人。为大赵国搏杀,也是在为他们搏杀。这点道理难道你都不懂吗!”
“难道你真要置你至亲至爱之人于不顾吗!”
石渊的声音透着杀气。
石闵的心如坠入冰冷的深渊,那一刻他猛然想到了骊音,那个他至亲至爱之人,他仿佛看到了紧紧包围着骊音的重重杀机。
石闵举起了碗。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石闵闭上眼,任泪水尽情流淌。他举起了碗,猛地灌入口中,大口地嚼着。
他分辨不清四周,只依稀听见阵阵呐喊,还有身边人的热切祝福,祝福他从此和他们再无分别,祝福他从此真正融入了他们,祝福他告别过去而开始了新的人生。
他听不清,只依稀觉得那些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来,又似乎是尖刀在耳中噪呱,刺得他耳膜生疼。
石闵看着那只可怕的空碗,似乎还不相信发生的事情。他怔怔地失神瞪着那只海碗,突然猛地将碗“啪”地摔碎在地,摔门而去。
一切如石渊预料的那样,石闵沉默着却如同发疯一般冲向了乞活军。
在主堡的大战中,冯武根本阻挡不了石闵的冲击。两人斗战的几个回合,冯武差点被挑落马下。可他不愿退去,不光是因为主堡的重要位置,更是因为他不能忍受这个汉人的认贼作父。他实在想不出石闵为何会如此疯狂,甚至比他过往了解的更疯狂百倍。石闵根本不顾忌自己的要害,而是毫无顾忌地一招招杀来,他几乎是以求死的心态在拼搏。冯武作着殊死搏斗,却被石闵长枪横拍得口吐鲜血。在李浓的严令下,冯武才不情愿地退出厮杀。
一天激战,石渊占领了大半个坞堡。乞活军被压缩到坞堡一角。石渊十分满意,他筹划着战事即将结束,至多一到两日便可整个拿下坞堡,消灭乞活军。
他已经接到密报,麻秋淮河前线的大军似有异动,不排除人马在向邺城靠拢,朝廷希望他尽快结束战事。他明白围绕石勒之后的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必须赶紧班师回朝。
当大地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时,石渊惊讶地发现乞活军已经不见了踪影。李浓带着人马撤退得干干净净。中山荒连接着太行山,石渊判断李浓大军应该是进了山,可是他已经没有心思留下大军在这里搜山,在邺城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