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二十二日,离三二三杀人案就快满三个月了。刑警队得到Y省警方通知,苏美悦已经投案自首,当日参与劫走人犯的苏从杰兄弟也相应落网。
二十三日,我见到了美悦,她脸色憔悴,神情呆滞,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她就已经被押往了看守所。
支队长老宋告诉我,苏从杰兄弟他们逃到Y省以后,在一个小镇上落脚,为了躲避追捕,他们几乎生活在封闭的环境当中。后来,那个小镇的一个警察在查房的过程中,被苏从杰兄弟打成了重伤,然后他们又仓皇出逃。苏美悦被这样的场面吓坏了,她的精神一早就已经出过问题,如今旧疾复发,最后只好选择了自首。
听到这儿,我心里反而是高兴的,因为我一直担心四处逃窜的流亡生活,会加重她的精神病症,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
州局在次日就向检察院提出了起诉申请书,第十天,检察院写公诉书递交法院和当事人。法院决定,一周后,庭审正式开始,到时候,负责过案件督办工作的王局和信勇他们也会赶过来观察审判过程。而我,则将会以证人身份,在李宗平被害一案中,指证美悦具备杀害李宗平的条件。
姑姑和姑父他们一大堆人很快也闻讯而来,我母亲也在其中,不过,只有我明白她此行来的目的。
傍晚,她跟我一起走在D市干净而宽阔的街道上,五彩的霓虹灯就像是彩色的星辰一般,让城市的夜色变得像星空一样深邃。
“你就什么也别想了,安安心心的作证就好!”母亲跟我说。
“妈,”我迟疑的说:”这个证,我不能做!”
“别乱说!”她呵斥我:”你想为了她把工作丢掉吗?很多人都在怀疑你包庇她,这是你们上级给你的机会,你要用行动来证明给他们看!”
“她是个无辜的孩子!林浩、李宗平,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罪犯!美悦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很需要我的帮忙,但我却不在她身边!我……她心目中最正义的警官,最敬爱的长辈,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也替她感到痛心,但她既然杀了人,就该承担责任,法院不可能因为你不作证就不定她的罪。”她看到了一旁卖烤红薯的商贩,掏出钱买了一个给我:”别想太多了,我们一直以你为傲,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想起二十年前,那时我还小,家里情况很困难,母亲为了维持生计,也曾经在火车站卖过烤红薯,那时候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她都要推着重重的烤炉走到车站,从早上守到下午,在等待中,她慢慢的老了,我则被艰难的养大了。
7月11日,C县发生的一系列杀人案件的审理工作正式开始,合议庭,公诉人,辩护人,被告方都已经就位,审判长就相关流程和法律程序做了简单的说明,然后对被告的罪行予以了确认。用了一周的时间,尔吉被杀案,终于一锤定音,三名帮凶分别被判处了相应的有期徒刑。相信这对于尔吉的家人而言,也算有些许安慰了。王局和信勇当时也坐在观看席,但我们并没有做太多交流。随后两天,林浩被杀案也有了定论,但林浩的父母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7月21日,张志成一案进入审判阶段,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李宗平的家属居然以继承人的身份,聘请了省里最有名的律师团试图给他”平反”。案子很快就进入到了如火如荼的自由辩论阶段。
“法官阁下,我的当事人李宗平先生,一生以树人立德为目标,在越西中学奋斗二十余年,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杰出人才!如今却蒙受故意杀人的不白之冤,这对他和他的家人都是有失公道的!”辩护人仍旧是那个西服革履的中年律师,看样子他的来头不小。
“据当地警方提供的目击证人和相应证物来看,我们确实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李宗平先生是张志成被杀案的凶手。”公诉人丁毅辩驳说道,他是州检察院的一位检察官,也是我的高中同学。
“哼哼!”辩护人冷冷的笑了一声,走到合议庭下方,在庄严肃穆的国徽下大声说道:”合议庭的各位法官,还有现场的所有见证人!刚才丁检察官说到的那位目击证人,就是这位有着精神障碍的高中女孩!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甚至怀疑她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是否具备正常的视力去看清楚案发时的真实情况!”他把手指向了此刻正站在证人席上的美悦,整张脸都写满了两个字——冷酷!
美悦有些单薄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她紧张的用手摸索着席位上的桌面,刚要开口,却被法官抢了先:”辩护人,请注意你所说内容的真实合理性!”
“法官先生,我这就给大家证明我的判断!请允许我对证人做一项测试,一项很简单的视力测试。”
“同意!”
他休闲的走到美悦跟前,举起手掌在空中晃了晃,然后问:”看得清吗,我举的是哪只手?”
“右手!”美悦撑大了挂着黑眼袋的眼睛,果断的答道。我这才注意到,她的那双大眼睛有些浮肿。
“我有必要提醒辩护人!目击证人视觉是正常的!”丁毅严肃的说道。
“未必见得是正常的!”他一边回答说,一边往远处走去,这时候,他举起两个手指头晃了起来:”现在呢?苏美悦,请你告诉我,这是几个手指?”
美悦不停的眨着眼睛,最后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三个?”
庭上一时哗然,我的手心上全是冒出来的冷汗。
“好吧!现在呢?现在是几?”辩护人脸上就像绽开的花蕾一样,他高举着三根手指,如同在炫耀战利品一般。
“是……”美悦揉了揉眼睛,她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是二!”
这个答案一出口,我似乎听到了心里面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肃静!”审判长竭力稳住了有些失控的现场。张志成的亲人,还有我姑姑他们,都得到了相应的警告处理。
“显而易见!目击证人的视力存在严重缺陷,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怎么可能看清楚我当事人脚上的肉瘤呢?这样的证词,根本不具有可信度!”辩护人趾高气扬的陈述道:”审判长,综合上一起案子来看,苏美悦在杀害林浩之后,长时间没能跳出心理阴影,由此在身体上产生了一些病理变化!这其中,就包括她的视力!以她的证词来看,我的当事人曾经在醉酒的情况下对她有过猥亵行为,她借此嫁祸也情有可原!”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见他了!你为什么要污蔑我!”美悦情绪有些失控。
“证人,请控制好你的情绪!”审判长提醒她。
“审判长,合议庭,我觉得以她当前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参与到辩论中来。本案最关键的证词存在明显的漏洞,有必要重新进行取证!”
一番商讨之后,这件案子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被退回了公安机关。这个结果,似乎也就意味着李宗平一家胜诉了。庭上每个人表情各异,在我耳中,则只听到了整个世界无耻的笑声。
7月25日,最引人注目的李宗平被杀案也拉开了审判的序幕。
到了举证阶段,我按照法庭的安排出场证人席,先是要确认身份,然后宣读证人誓词。
“暮云霆警官!”丁毅问我:”请问你是否认识庭上被告人苏美悦?”
“当然!”我觉得这些程序性的语言已经到了让我深恶痛绝的地步。
“被告是否曾从你那里取走过部分硫磺、硝石,还有木炭粉?”
“没有!”我坚定的答道。
这时候所有人都茫然不解的骚动起来了,我看到了,观众席里面,林浩的家人,李宗平的家人都在伸着脖子等美悦被判刑,显然我这个证人让他们失望了。至于我的母亲,我没敢看她的表情。
“我有必要提醒你,做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丁毅似乎在用警告的口气告诫我。
“这点我很清楚,不过我很确定刚才所说的是真话!合议庭的各位法官,我想请求您们再多给我三分钟的时间,让我把事实讲清楚!”
合议庭商议了一下,由审判长说道:”同意,但请说与本案有关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我很清楚李宗平不是苏美悦所杀,因为杀了李宗平的人就站在这儿,是我!是我杀了李宗平!同时,也是我帮他们策划了劫囚车。真正应该站在被告席上的人是我!”
话都还没说完,庭上已经秩序混乱了,司法警察连忙阻止了躁动的观众。
合议庭最终只好宣布庭审结束,隔日再审。美悦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声嘶力竭的冲法官喊道:”他在说谎!我才是凶手!”但显然是徒劳的。
从法庭出来后,我被戴上了冰冷的手铐,李宗平的家人冲过来要扯打我,虽然被同事们即时阻止了,但秦蓉口里还不停的叫嚣着:”你这个混蛋警察!之前就用谎言来骗取我的信任,现在又来欺骗法官!你以为你能够得逞吗?”焦虑的母亲在一旁无助的看着我,来不及解释,我就被押回了警局。
(2)
没多久,王局和信勇就赶过来看我了,由于之前此案是由他们负责的,所以他们也参加了到了对我的调查中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廖问我。
“她在替我顶罪!”我喃喃说道。
“是你制作了炸弹,实施了谋杀?”
“没错,我得保护她。你们当时撤掉了对她的监视,同时也是撤掉了对她的保护!这无疑把她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可是我们当时就要逮捕李宗平了!”
“呵呵!”我冷笑说:”我们真的可以逮到他吗?警察局有他的人,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以他的关系,就算被抓到了也是重罪轻判。但关键是,他想要让我侄女永远封口,那样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12号那天你回家了,炸弹应该是这时候做的吧?但是,你是怎么安置炸弹,并让他走入你的圈套呢?”老廖他们疑惑的问我。
“没错,我是12号做好了炸弹,并把它放在了密码箱里。11号晚上,李宗平曾摆宴想要收买我,见我不答应,最后转而威胁我。当时我心生一计,所幸假装答应他。于是我收下了钱,告诉了他一些案子的调查情况,就这样取得了他的信任,劝美悦缄口不言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在了我的头上。13号早上,我按照计划让你们提交了逮捕申请书,随后,我找机会通知了他这个消息。
‘我已经知道了。’看来有人早已经把消息透露给他了,他正准备回家收拾东西逃逸。
‘你现在不能去火车站,你能赶上的最快的一班火车也得接近下午三点半,那时候,你还在C县境内,照样会被抓回来。’
‘那我该怎么办?’
‘乘大巴车往南逃走,我会尽快劝服我侄女不指证你。我已经从她身上拿到了张志成的手机,把它放在了你家门口的一个黑色袋子里面。不过那段证据被她设置了密码,等我说服她了,就打电话过来告诉你密码。到时候,你就可以回来了。’”
“所以,那个炸弹,是他自己带上车的?”
“没错,他把密码箱装进旅行箱里,一块儿带上了车。炸弹设有个定时装置,一经启动,两小时之后就会爆炸。但我不想让其他无辜的人给他陪葬,所以在爆炸前通知了司机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司机号码?”
“大巴车上都写有司机联系电话,我事先有过观察。”
“你是怎么让李宗平顺利的喝下那瓶水,导致他在案发时昏睡不醒的呢?”
“因为那根本不是水!而是酒,我早知道他嗜酒如命,在这种紧张的时候,断然是想喝酒却又来不及准备,于是我告诉他,在袋子里给他准备了两瓶好酒,实际上里面早就放了过量的安眠药。那是之前给我爷爷开的,一直没怎么用,这次就用在他身上了。”
“这件事,苏美悦是知情的?”
“只知道一小部分。当晚,她在门卫室躲了一晚,凌晨时才想起用门卫的电话向我求助。后来我安慰她没事,并大致讲了我会怎么做。她当时精神状态已经非常糟糕了,视力也下降的非常厉害!”我沉重的答道。
“囚车的事呢?你究竟有没有对那个特警开枪?虽然他已经醒过来了,但是并没看清是谁对他开的枪。”
“确实是我开的枪!我两个表兄策划劫囚车的时候,我也参与了。是我透露给了他们详细的时间和路线。当时爆炸发生之后,他们顺利的把美悦抱上车,正要离开。那个受伤的特警突然站了起来,准备对他们开枪射击,慌乱之中,我往他的肩胛骨开了一枪,紧接着他就应声倒下了。我表兄他们回过头来惊讶的看了看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然后就慌忙逃走了。我随即想,如果我只开一枪的话,根本没有人看见我向谁开的枪,那样没法洗脱自身嫌疑,索性追上去多开两枪,让清醒过来的葛辉认为我是在追击歹徒。”
“那你转轮里怎么会有4颗子弹的?”
“有一枚子弹是打出去的,被我捡回来了……”
“你当时说子弹打到了摩托车上,现在这个解释过于牵强。”
“这个时候,我没理由再隐瞒什么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知道苏美悦杀害林浩的真相,却没有告诉我们。”老廖想了想才问道。
“没错,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其实在张志成被害的那晚,我患有精神衰弱症的侄女就熬夜把她杀害林浩的实情写在一张纸上,夹在了我常看的京派散文集里,她需要倾诉这个潜藏在心底的秘密。但是当时我们正在调查张志成的案子,根本没有闲心去看书。直到吴成贵出现,他的那封信给了我一定的提示,于是我又仔细的搜索了房间,才从书集里面找出了那张纸。这个时候,我明白过来了,美悦属于正当防卫,所以他的威胁对我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过来,我正好可以借他之手,把这伙人送进监狱,给尔吉的家人一个交代。”
“真是遗憾,你的这些行为早已经凌驾在了法律之上。”信勇感叹的说道:”这样的结果真是让我们难以接受,你做好接受制裁的准备了吗,暮警官?我们曾经是战友,如今却仿佛成了敌人。”
“廖队,王局,时至今日,我已经失去作为一名警察的资格了。还好我可以做一个合格的长辈,不用再让我的侄女来替我顶罪。但同时我又愧对我的父母,王局,能拜托你帮我安抚一下他们吗?”我眼里不经意的泛出了许多泪花。
“你可以放心!家里人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你要好好表现,不要轻易放弃,争取减刑!”王局真切的对我说。
半个多月后,调查取证过程结束,法庭正式开始审理两起案件。结果对我来说是噩耗,对某些人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死缓!虽然这意味着暂时避过了死刑,但是后半生无疑是要在监狱里度过了。两位表兄分别被叛了相应的有期徒刑。美悦,作为争议人物,由于精神上的问题已被确诊,最终得到宽大处理,六个月有期徒刑,并且准许保外就医。也就是说,她可以不用在监狱里服刑了!但我知道,从此时开始,她已经不可能跳出舆论的监狱了!
家人探望我的时候总是哭天喊地,这反而让我更加压抑。美悦每星期都会给我写信送到监狱,她说大雁开始南飞,葡萄也已经成熟了,给我摘了点,到时候送过来。
我想让她脱离我的世界,开始崭新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回应她,但她依旧如期的写着。突然有一次,我发现了信纸上有几滴干掉的血迹,介于她精神上的问题,我很担心是不是她做了傻事。我连忙请葛辉帮忙,让我见见美悦。
那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但对于我而言,春夏秋冬不过就是加床被子、少件衣服的事情。美悦来了,她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头发上戴着美丽的发夹。不过,她的步伐出奇的缓慢,由狱警掺扶着把她带到了我的身边。
我看见她的脸明显廋了很多,好在还安然无恙。我们聊了很多话,大多是互相鼓励和安慰的话语。整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她的眼睛,虽然还像初生婴儿的眼睛一般清澈,但是几乎没有眨过眼皮。
“这是向婕托我送你的。她让我告诉你,不管你是不是罪犯,你在她心里都是英雄。”她把一个粉红色,绣有很漂亮的花纹的心形绒线包小心翼翼的递给我。
我把它握在手里,准备和那个彩色结一起珍藏起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她自言自语的说道。
“为什么呢?”我问她。
“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经常问你:‘如果我掉进水里了,而你又不会游泳,那你还会不会救我?’”
“嗯!那时候,我说我一定会救的,因为你是我的幺女儿。”
我伸出手去准备摸一摸她的额头,但很明显,她呆滞的目光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动静。
我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失明了!我感觉头脑一阵眩晕,眼泪夺眶而出,那封带血的信,一定是掺和了她的眼泪落在信纸上的。我想要抱住她,但还没等我的手碰到她,探监时间就到了。她缓缓的站起身,摸索着,在狱警的引导下走出了探监室。我呆立在那边,许久不能动弹。此时此刻,我才算是真正地被判了死刑!
后记
车上,开着车的老廖询问王局:“局长,问你个事。”
“说吧。”
“云霆当时把枪上交给你的时候,转轮里真的是四颗子弹吗?”
“……,嗯!”
“但是在丢弃的摩托车上,我发现了那两枚打出去的子弹……”
完
如果我掉进了水里,而你又不会游泳,你还会救我吗?
——结尾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