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按道理来说,凡是失忆的人,都免不了痛心疾首地苦恼一番,顺带着产生一下对前途对过去的迷茫,问出一个千古以来的经典问题:我是谁?当然,此道理的最终解释权归云起的话本子戏折子所有。
我在实践中证明得知,此道理在云深身上毫不适用。
我刚来的时候,他确实手足无措。我考虑了一番同他说:“既然你不想白住,家里的家务活就都交给你了。包括做饭,洗衣等。”
如此一来,他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再无措。
其实,以前在巫山上这样的活计本就是云深和云起轮流着做的,只不过当初只是捏个咒法的事,高兴了亲力亲为一次。如今,凡事都是云深亲自动手,倒是别有一番情调。
等到我们在巫山上待了半个月时,我才后知后觉,云深如今啊,没名字。
名字这个东西啊,好不好听不由我们自己个儿决定,好不好听也与我们自己个儿无关。实践证明,我们此生叫的最多的并不是自己的名字。名字打小就陪着我们,我们异常熟悉。刚学写字时,我的教习师父就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我当时小不会品味自己的名字。长大后,只顾着品味其他神的名字了。所以我名字好不好听与我也就无关了。
然而,像云深这样半路丢了名字,需要再取一个的应当格外谨慎。仔细想想并不是所有神都有此机会,神这一生又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所以,关于名字这件事,我格外的谨慎。
当时,桃花落得差不多了,因为我的勒令,巫族女子都不敢来前山摘花瓣做桃花酿。所以,今年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花瓣。我和云深席地而坐。
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起名字是件大事。”
云深已没了刚来时的拘谨,轻轻笑着同我说:“我不知道起什么名字,不然你给我起。”
我一愣,仔细想想我起过的名字。受云起的蛐蛐儿王小绿的影响,我给云起养过的一个哈巴狗起的名字,叫小白。我给长姐养过的鹦鹉起的名字,叫小花。我给云深送我的赤羽剑起的名字,叫小红。我给秋芷心爱的占卜板起的名字,叫小黑。
我看了看云深的朱砂痣,心里想着要不叫“小朱”?但转念一想巫族普通族人养的小猪,我就否定了自己。
云深见我半天不语,就说:“很难起吗?”
我摇摇头,很实诚地说:“其实,我不会起名字。”
云深笑得勾魂夺魄地说:“一个代号而已,有何不会?”
我咬咬牙,决定克服一切障碍。我想着我的心上人应该有个霸气的名字,于是我说道:“我决定了,你就叫小雨。”
云深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问道:“为什么?”
我对云深说:“我见你那天下着雨,刮着风。因为小雨比小风有气势,所以你就叫小雨。”
云神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你见着我的那天,我昏迷着也不晓得风厉害还是雨厉害。”
我心里有一丝不自在,但看着云深近在咫尺的脸庞这种不自在很快烟消云散。
我没事还是会为云深检查一下身体,外伤已无大碍。主要是脑子瘀血未散,所以这一世的记忆都很混乱。巫山上有的是好药,我只要用一点儿药他就能恢复今世的记忆。但是,我个神自私地认为,无论恢不恢复今世的记忆都和我没多大关系,所以,就不要浪费药石了。如果云起他们在这里,就会知道我在担心云深恢复了今世的记忆就会离开。
我虽然勒令不许神来打扰我们,然而,长姐和云起还是一前一后地来了。
我又不好意思把他们扔出去,就让他们进来了。
云深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云起装模作样地问:“阿水啊,这位是?”
我还没说话,长姐就脸色不好地道了一声:“装模作样。”
云起嘿嘿直笑,凑到长姐跟前耳语了一句。长姐登时怒急,拍案而起道:“登徒子。”
然后长姐甩门而去,云起也追着去了。
我见惯了他们面红耳赤地吵架,只不过今儿的词儿挺新鲜。只是云深没了往日的记忆,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拽过云深来,凑到云深耳边小声说:“小雨,你说一个女子怎么样才会骂一个男子登徒子啊?”
云深红了脸,我还在他耳边吹着风。
前两天,我告诉云深,我是神族帝姬,这座山是巫山,山上住着巫族。但他淡然地简直不像话。我没有告诉他神根的事,也没跟他讲我们的事。但我告诉他“巫山不同外人言。”他只是点点头淡淡说不会把这里说出去。丝毫不明白,我在暗示他,他不是外人。我终于放弃了走旁敲侧击的道路。
夜里,竹屋更加热闹。长姐和云起手牵着手慢悠悠的进来了,秋芷眼瞧着师兄妹五个,成了两对儿。于是,很伤心的要求我开桃花酿。
所谓日久生情,我早就看出长姐和云起对眼了。只是,早些年东西神族局势紧张,后来又隔了一个死去的云深。如今,云起偷看长姐洗澡之事成为导火索,终于点燃了多年来的情感。
我们五个围着暖玉桌坐着,我对云深说:“小雨,这是秋芷,是我的大师姐,巫族少主。”
秋芷拿着酒杯没有理我们。
我继续对云深说:“这对倒霉情人,女的是我的二师姐,也是我的长姐,东神族少主。男的是我的二师兄,西神族少主。”
我想只要云深问我我的大师兄去哪了,我就告诉他。然而,他问了一个我怎么也没想到的问题:“有没有北神族和南神族?”
人族对神族知之甚少,我头一次觉得神族太避世不是一件好事。
秋芷喷了一口酒。长姐压抑着笑意。云起直笑出了声。
我瞪了他们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酒不好喝?”
他们低头做了隐形人。
我扭头淡淡对云深说:“没有,没有北神族和南神族,只有东西神族。”
我觉得还是等云深神根恢复,自己想起来最好。我本来就不想说,今儿这么一搞,更不想说了。
然而,我看着云起和长姐打情骂俏。觉得恢复记忆的事可以缓缓,但是,把云深变成内人的事不能再缓了。
我经过再三思索,深思熟虑,觉得云深脑子中的瘀血说不定哪天就散了,他会想起今世的事。而他一旦想起今世的事,那肯定就会回蜀山了。本小姐再想着与他续前缘也得等五年。反倒让他在人世惹了太多牵挂。
巫山有很多神奇的训言,比如巫山弟子下山历练“路见不平最好绕道,实在绕不过见义勇为一定要蒙面。”虽然这些训言的执行程度不太令神满意,秋芷从来不屑于蒙着脸见义勇为。但这也确实充分体现了巫山不爱沾尘世的意愿。
我偷偷把云深拉到了桃花林里,桃花已谢,绿叶子随着风簌簌作响。我摸了一把不怎么薄的脸皮,悄声的向云深讲着巫山各种各样的避世训言。我的目的当然在与旁敲侧击让云深知道我救他不是平白无故的。暗夜里我的声音如碎风一般四处回荡,衣袂飘飘。很久以前,云深在这里为我讲过巫山训言。
在我一力的引导下,云深终于面带疑色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救我呢?”
我几乎想仰望天地,这厮终于问了,我嘴都快干了。我看着他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轻轻说:“我喜欢你。大约是一见钟情。”早些年我未能告诉云深,其实我是在见到他第一面时就被他勾了魂魄的,如今圆满了。然而,本帝姬经过数千年风吹日晒早已不知脸红为何物的脸皮,终于红了。
云深不言语,我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半晌,他轻轻说:“我知道了。”
我一愣,这是怎么个情况,“知道了”算咋回事。
我急急说道:“我想把你留下来。”
云深面色淡淡地看着我,轻轻说:“很奇怪,仿佛你不应该喜欢我。你应该喜欢和云起一样的,恩,神族。我是人族吧。”
我组织着语句,说道:“你吧,现在是人族。可是,我挑心上人的时候不管这个。神族又如何,人族又如何,我就是喜欢你。”
云深一直看着我,我说完这话后,他面色却有些白了。我心知他又有些头疼了。我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几天我跟云深旁敲侧击提人族时他丝毫无事,一旦我跟他提起神族,他脑中的淤血就更混乱了。分明不应该啊。我作为一个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自动略过了这个问题。我的疑问就这样一点点攒着,等有一天攒不动时就爆了。
我也是见着刚刚他还能问“关于南北神族是否存在的问题”,我才又跟他提神族的。
我凑上前扶住他,轻轻说道:“你别着急,我先扶你进去歇歇,慢慢想。”
云深没有言语,额头上却沁出了汗。我急急扶着他进了屋子。
我转身去点烛火,他却拉住了我的手,声音几近没有地说道:“我愿意留下来,但我想出去一趟,看看我是谁。”
我反手握着他的胳膊,丝丝滑滑的衣料让我觉得像梦一般。我凑过去厚着脸皮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云深轻轻言语,道:“喜欢吧。”
虽然有个“吧”字,可我依然很开心。比起日日夜夜思念他,如今他在我身边,我就高兴得几乎想把巫山变成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师父喜欢四季分明,特意找了这么一个地方;我和云起喜欢忤逆师父,一直尝试着改造巫山。后来考虑到后山的花林,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现今,我要是有了云深,不要花林也是好的。
于是,我太高兴了,就钻进了云深的被窝。我能感觉到他的身子陡然愣住了。
原来,我们也经常披着被子聊天。以至于我在云山时一盖被子就想起云深,甚至产生我是一个未亡神的念头。
现在,云深竟是会害羞了。
我悄悄扭过头,说道:“我陪着你。你放心,我不是女流氓。”
云深低低笑了。
我想起凡人有句诗,叫什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神一旦高兴起来了,便觉得日子都过得快了。秋风吹掉了桃叶,鲜红的桃子挂满了枝头。
小竹屋里还是只有我和云深,他养着病,我养着他。
但我还是很不着调,他让我去生火。我找不到木柴,就拿了几张烫金的梅花帖。秋芷看见我把她写的梅花小篆给烧了,气冲冲地要找我单挑。云深把我哄进了屋子,又把秋芷哄回了深山。临走前秋芷还小声嘀咕着:“两个欺负一个。”
我被云深勒令写几张梅花小篆来给秋芷赔罪。
我淡淡一笑,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写字比她好看多了。”其实,我内心是抗拒的,早些年被云深逼着练楷书,现今是小篆。我在心里暗暗问候着秋芷的十八代祖宗。
我就着暖玉桌无聊地写着梅花小篆。云深却悠闲地在一旁乱敲棋子。
秋日暖阳透过翠竹,照过窗子,打在了我的诗文上。
我写着小字,墨色分明地映在纸上。暗暗地却是在偷偷瞄着云深,阳光洒在他脸上,我觉得如梦一般。
我暗暗在心里念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于是,我写了很多遍这句话。
傍晚时,云深大发慈悲让我出去透透气,他给我理理帖子。
我看着满树没人摘的桃子有些发愁,这都是神桃啊,浪费了未免可惜。
云深拿着刚洗好的桃子,轻轻说道:“帖子我已经理好了,你不用再写了。”
我的眼睛骤然明了,一口咬住了云深的桃子。
云深却淡淡说道:“我最近都没有头疼,所以,我想出去一趟。”
我吃桃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暗暗叹气,我一点儿都不想带他出去。但既然他都说了,出去一趟也不是不可以。正好,也让巫族人趁机把桃子摘了。
我咕哝着说:“要去也得带上我。”
云深给我挽了挽半开的发髻,轻轻说道:“好。”
夜里,我叫来了秋芷。秋芷未免自己又被欺负,带了顾宁过来。顾宁看到云深不免觉得神奇,全然忘了自己和秋芷是统一战线。一会儿打量着云深给他号号脉,一会儿又用神奇的眼神看着我。
秋芷眼看战友临阵倒戈,遂无奈问道:“叫我来干啥?”
顾宁收了目光,也记起了正事。
我看了一眼云深,轻轻说道:“我们出去一趟,你们吩咐人把桃子摘摘吧。”
顾宁轻声问道:“去哪儿啊?”
我眨眨眼,敛下神色,说道:“就是出去看看。明天就走。”
秋芷已然明白过来,拽着顾宁应了我。
我又把一天的劳动成果交给了秋芷。秋芷拿着我写的小篆摇了摇头。我暗暗咬牙送走了她们。
临走时,秋芷凑到我面前,轻轻说道:“蜀山在CD那儿。”
我悄声问:“CD在哪儿?”
秋芷撇撇嘴走了。
不大会儿,她用神鸟给我送来了一张全新的人族地图。关键时刻,她还是很靠谱的。
云深一点点看着地图,看到蜀山也没什么停顿,想来蜀山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痕迹。这我就高兴了。我暗暗想,我果真不是个善良的神。
我对云深说:“小雨,你想好了吗,我们先去哪儿?”
云深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地图,说道:“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定?”
我看着地图,决定先拖拖,先去云州城。现在那儿已经不是都城了,我却还是想去看看。
我和云深收拾着行囊,鉴于我们没有银钱,所以我们拿了整整两包袱的衣物。云深的那些衣物都是我给他从柜子里拿的他自己的,云深对这里有这么多男子衣物甚为好奇。我面不改色地撒谎道:“那是云起的。”
我对云深说:“小雨啊,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先去一趟常州城。”
云深问道:“为什么?”
我拽出几根千年山参,淡淡道:“先把药卖了,凑凑盘缠。”
云深扯了扯嘴角。
未免我一时冲动在人族使出灵力,我这次自愿戴上了云深送我的玉镯子。于是我又成了左手手链,右手镯子的神。主要是,我不想捏个咒法一下子就把云深带到蜀山。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拖够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