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有女，其貌如秦水。
我拿着刚织的素布等着买布的姑娘从屋子里面拿来钱币换，那姑娘给了我钱之后突然说道：“小姐姐，你见过东神族的两位帝姬吗，长得很是好看呢。”
我不经意地碰了碰遮了半张脸的面具，淡淡开口道：“没有，都说了是帝姬，哪就那么容易见到。”
那姑娘一边查看着布料一边不甘心的说道：“那些个参加秦云一役的老兵们都见过呢。”叹了口气，又说道：“我看过画像，我要是有她们的半分好看，也不至于在这里贩卖布匹。”
我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姑娘，姿色平平，只是这性子倒是出了名的差，我常年不下山也听人家谈起过。早就过了适婚年龄，也一直没嫁出去。
我见她检查好了布匹就转身离开了。
这里是秦云边界，东西神族的人混杂而居。往前是东神族的边界天河，因着东神族王室姓秦，东神族境内的天河又称秦水。往后是西神族的边界云山，我就住在云山之上。
虽同样是神族，但是东西神族交战也甚为频繁。直到一千年前东西神族最后一次交战，西神族少主战死，东神族两位帝姬重伤，双方死伤惨重。双方签订合约，划河靠山而治。
两族边界夹中的地方就成了一些不为家族接纳的庶出，旁支或是一些逃兵的栖息地。这里没有统治者，只有供人交换物品的市场。
我慢慢向云山的方向走去，一些小孩子在街上唱着童谣：
秦水有女，其貌如秦水；云山有甫，其智比山高。
前半句说的是东神族的两位帝姬；后半句说的是西神族少主和二公子。
云山上除了我无人涉足，只因大部分灵力低下的神族还未到云山山脚，就已被云山前的深林中的灵兽所瓜分。即使到了云山山脚，再往上就会有瘴气，若非拥有极为高深的灵力，一碰瘴气不死也褪层皮。
能在云山山顶建座房子，还住了整一千年的神，四海八荒也就我一个了。其他神族，若有此高深灵力也就不在这里住了。
我缓步踱进我建的小竹屋，这竹屋年头已太久，我懒得再修葺，就一直靠灵力维持着不倒。我觉着纵观整个神族，拿灵力做这种事情的只有我一个。起码，如今只有我一个。我这也是跟我的师兄师姐学的。
我给自己个倒了杯桃花酿，坐在桌前浅酌了起来。一时间，屋里桃香芬芳，我晃晃悠悠的立了起来，往内室蹒跚走去。
内室里挂了一幅泛了黄的画，画纸、墨迹都极为普通，若非用灵力保存，这画怕是早已成为灰尘。当然，拿灵力做这件事的还是只有我一个。不过，这个没人教，我是自学成才，情之所至。
笔法却是掩不住的精湛。我踉踉跄跄的摘了下来，放在了桌上。趁着醉意仔细的抚摸着画，有一滴泪顺着面具淌了下来，滴在画上的声音使我更加沉醉。
画的是一位女子，立于桃林之中，身着素白纱衣，挽着松松宝髻，飞絮游丝，桃花乱舞。最妙是女子的容颜，肌肤清丽似水，清而不妖；红唇微微抿起，似笑非笑；眼里如盛了一江春水，蕴着万千柔情；双手叠放于腹前，端的一幅大家姿态；大家气势也非常人可比拟。
作画之人将所有感情倾注于女子之上，工笔极为用心，连芬芳桃林也成为陪衬。
我的手抚向右下角，小字写着云深赠于秦水，以谢其罪。
云深是千年前战死的西神族少主，也就是那首歌谣说的男子之一。秦水是东神族的小帝姬，也就是那歌谣中说的女子之一，也是这画上的女子，也是我。
我醉了，倚着椅子睡了过去。满屋子的桃花酿香把我带回千年前。
我出生在三千年前的一个冬日。那一日，星汉灿烂，月华似水，秦水更是美得不像话。一些老神仙都说，几万年来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秦水。
然而，这并非什么好兆头，因为天河盘踞整个神族，东西神族之人死后都会将精魂汇入天河，神族人不插手他族之事，也就不存在客死他乡之说，即便有，精魂也会自己汇入天河。这些精魂就是神族的屏障，四海八荒里难以找到一处比这里灵气还盛，非神族之人不得过。秦水越是美，精魂越纯，死的神族越多。
我出生的那一日，秦水美得似一块碧绿的玉石。那一日，我的长兄，父君战死在秦云边界。西神族神君重伤昏迷，灵力散尽，至今仍躺在冰棺里。
第二日，刚生育完的我的母亲，经受丧夫丧子之痛的神后，被尊为东神族新一任神君。大我两百岁的长姐依然是大帝姬，当然，我是小帝姬。
神族人讲究一生一双人，父君和长兄死了，我和长姐成为东神族王室仅存的血脉。于是，长姐成了东神族少主。
我叫秦水，长姐叫秦冰，我很庆幸我没有个小妹妹，因为她很有可能叫秦汽。但我有个表妹，叫凤瑶，是母君的哥哥的女儿。
母君出自世家之首的凤家，凤家以武闻名。凤瑶是东神族有名的女将军。
我神生的前三百年一直养在内闱，除了修习灵力，最主要的还是学习政事。据说，长姐当年也是这样的，直至年满三百岁被送至巫山学艺，一年回来一日做祭祀。
祭祀程序很简单，母君训言，然后我和长姐起誓。誓言内容万年如一日：你敢面对东神族的先祖起誓今生今世都不会背叛东神族吗？我和长姐齐声回答：敢。然后礼毕。东神族子民也只有这一日才可见到我和长姐，想必歌谣也是这一日传出来的。
我两百多岁的有一年去秦云交界接去巫山回来的长姐祭祀，见到了一场东西神族的战役。
我想那一日人族的晚霞一定极美，因为神族血流成河汇成了极美的晚霞。大战后，我仔细查看了是否有活着的族人，不觉就到了长姐来的时间。只是没有等到长姐，先等来了我一生的羁绊。
那男子立在我对面，我一抬头就望见了他。我认得他，西神族少主云深。纵然是敌族，他的画像在我们东神族依然是情窦初开的小神女们的顶级收藏。我有幸看过几幅，这日见了真人，也是觉得画工还欠费工夫。
云深一袭月牙白衣，头发半挽起，明明很随意的装扮却掩不住姣好的容颜。一张脸似真似幻，有时让人觉得棱角分明，有时却让人觉得如天上月光捉摸不定，眉间倒是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若说这为他白皙的脸色添了一分色彩吧也不太合适，我倒是觉得这颗朱砂痣使他更加远了。明明就站在不远处，我总觉得像是隔了很远很远，让人无法触摸。
我望着他，他也看着我。我想他应该也是能认出我来的。我正想着小命是不是要交代于此，要不要跑时，长姐来了。云深扫了长姐一眼，又看了看我，转身离去了。
我接了长姐回去，再没提过这件事。
只是，一百年后再见时的心中一动时刻提醒着我，我从未忘了这初见。
忘不了那日的初见，我们脚下是成片的鲜血，天上有如血残阳，但都不及他眉间的一点朱砂来的妖艳。我运用自己个几百年浅的不行的阅历揣度自己为何未能忘了他，阅历告诉我，不知道。
因为一个不知道，我搭进了自己的一生。
三百岁那年，母君把我一个人带到了祠堂里。王室祠堂便是整个东神族的祠堂，不仅代表王室的尊严，更代表整个东神族的尊严。
我跟在母君身后，路过一个个孤寂的神柱。最后，跪在了东神族王室众位先祖前，母君立于我的身侧。
我抬眸看着那看过无数次的众位先祖，又望向母君。
那日，母君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裙，样式也甚为简单。她跪下去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她袖口用白线绣的凤凰。
她恭敬的声音响彻于整个宫殿，她说：“不肖子弟秦凤氏携幼女秦水拜见各位先辈。”
我随她一同拜了三拜。我并不理解为何母君要带我来拜先祖，很快我就明白了。
母君燃了一炷香，又跪了下去，她说：“愿仰承诸位先祖意愿，使吾之幼女受吾之位。”
我抬眸看向母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长姐已是少主，母君还有何位要传。
母君捏了个咒法，一只火凤从她身形里现了出来，然后上了我的脑门。我抚向脑门，试图探究发生了什么。母君却又跪了下去，道了一声：“礼毕。”
我还在那儿傻站着，母君不满的看了我一眼，我立即跪了下去。
母君说：“愿我秦氏先祖佑我秦氏幼女，以佑我东神族繁荣昌盛。”
母君看了我一眼，我正了颜色，虔诚恭敬地说道：“秦水不肖，愿以东神族帝姬的身份起誓，以我东神族之利为先，不求有功于东神族，但求福济子民，润泽天下。”
母君起来对我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东神族新一代暗主，事事以辅助明主为先。你的明主就是你的长姐。”母君的明主是父君。
我摸了摸额头，母君又说：“你眉间的火凤先隐了吧，不宜招摇。”
我回到自己的宫殿，拿着鎏金镜子照了半天那个火凤，最后接受了事实。我也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只做一个闲散的帝姬。连凤瑶都要去战场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