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五年的杳无音信,五年的万水千山,想要找到马芮,怎么可能是轻而易举的?自从马芮离开北溪之后,她的手机号换了,顾笛三人也不知道马芮老家的具体位置,偌大的云南,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但值得庆幸的是,马芮的哥嫂还在北溪。从北溪一中回来的当晚,他们害怕第二天来不及,于是连夜打听到了马芮哥嫂家的住址。那是一所破旧拥挤的小区,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租房住的年轻夫妻。
当顾笛叩响他们家的房门时,三个人就已经做好准备,虽说不是见马芮,但毕竟是唯一的和马芮有关系的人,因此,他们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
是马芮的嫂子来开的门。五年不见,她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和岁月的痕迹,已不像当初在医院时那样能言善辩,当初无论怎么样,年轻女人的眼睛总归是伶俐和精神的。此次则不然,大概是生活的艰辛和儿女的操劳吧,这个女人苍老了不少。
人一旦苍老,言语就会和气。
女人把他们请进了屋,狭小昏暗的屋子里,除了家具电器之外,几乎无一立脚的地方。顾笛终于明白了当初马芮为何执意不肯回家住,即使回来,也没有睡觉的地方啊。
隔壁屋里,传出两个小孩子打闹的声音,嫂子给他们接上水后,就转身急忙进了屋去照顾小孩了。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他便是马芮的哥哥。
男人依旧和颜悦色,一副热心肠倒是像极了马芮。
李子豪当即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大哥,我们是马芮的高中同学,您还记得吧?”
男人笑着:“当然记得,当初芮芮被送进医院那几天,还多亏了你们呢!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们啊!”
周筱婉笑笑,说:“其实我们这次来呢,就是想问问,你们云南老家具体在什么地方。”她看了看李子豪和顾笛,接着说,“这两天我们三个正好有空,想去见见马芮。毕竟……是老同学嘛,都好几年没见了。”
男人脸上好似挂起了一阵狂风,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眼睛盯着地上,嘴上还是挂着笑,叹气道:“我劝你们别去了,我们家那地方,就是穷山旮旯的,可比不上城里,你们去了……受不了。”
顾笛笑着叹息道:“我们也不是去那里干什么呀,其实,就是为了见一见马芮。无论她在哪里,我们都要去。大哥,您就告诉我们吧,求您了。”
男人终于不笑了,确切地说,是终于不再强颜欢笑了。顾笛他们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得出他其实没把话说完,一定有事瞒着他们。三人相视一看,都皱了皱眉头,心里好似堵着一大团东西。
几秒钟过后,男人长叹一声,把头抬了起来,三人吃了一惊——他……怎么红了眼眶?
顾笛心里一沉,不自觉地用手抓住了周筱婉,她能感觉到,周筱婉的手也在暗暗用着力。就连李子豪,表情也是一脸肃穆,极其认真地盯着男人,等着他说话。
“你们……你们别去了!”
“为什么?”李子豪平静地问道,直视男人,“如果我们非要去呢?”
男人的手用力绞着,喉咙不停地滚动,他似乎不太敢对上李子豪的目光。半晌,他静静地答道:“芮芮,芮芮已经不在了,你们……你们见不到她了!”
顾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周筱婉的手立刻松开了她,声音激动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男人默不作声。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就连小孩子的哭声都没了,只剩下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周筱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李子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周筱婉和顾笛眼圈都红了,两人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想让他开口道出当时的具体情况,但又怕听到那些最不愿意听的话。她们强忍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
从马芮哥哥家出来的时候,顾笛就不行了,一出门便蹲在了地上,久久不肯起来。
周筱婉没有说话,也没有劝阻,只是靠在楼道口的墙壁上,静静地站着,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滑落。
都说,人长大后,哭泣是没有声音的,果然如此。
角落里,顾笛快把自己缩成一团了,仿佛每次无助、每次伤心时,只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就足以挡住任何的风浪猛兽。可是这次,她再怎么想逃避,再怎么想隐藏,都不奏效了。该来的风浪还是来了,该到的洪水猛兽还是到了。
离开北溪的第二年,也就是四年前,马芮就再次住进了昆明市的医院。她的父母央求她哥哥再把她接回北溪治疗,可是她却誓死不回北溪,她说,回到北溪,她会伤心,会难过,会更加不利于身体治疗。因此,她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昆明的一个小县城里,陪着父母度过那些难捱的日子。
可谁又曾想到,那些日子,竟成了她短暂的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那一年,她没有坚持到新年到来。腊月初一的晚上,医院重症病房里的灯光永久地熄灭了。从此,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
马芮,女,19岁,死于系统性红斑狼疮。
……
翌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来,三人就集聚在了北溪机场。看着彼此的黑眼圈和悲苦的面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有的时候,沉默真的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了。
一路无话。
到达昆明市后,他们坐上了开往安宁县的大巴。昆明的确对得起“四季如春”四个字,果然气候温和湿润,周边风景宜人,和风惠畅,就连头顶上的天空,都是不一样的。
只是此时此刻,他们实在没有心情欣赏这青山秀水。一路的颠簸,李子豪晕车得厉害,上车后还是向别人要了几个塑料袋以容纳呕吐物。周筱婉靠在顾笛肩上闭着双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顾笛头靠着玻璃,神色黯然,出神地望着外面幽绿色的河流和水田,紧闭着嘴巴不说话。
多少年了,她竟再次体会到了对周围一切都无望的心情。除此之外,还有强大的、如同金属锁链一样重压着她的愧疚感、自责感——如果当时,马芮留在北溪接受治疗的话,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她和解少一之间没那么多事的话,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她看到信后,不是光顾着哭而是率先反应过来直奔火车站的话,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即便如此,即便没有以上“如果”,那假如后来他们之中的几个、甚至一个人,去云南找了马芮,即便马芮的死亡终究不可避免,那是不是还可以挽回些什么东西?
当然,可以挽回的太多了。最起码,让她走的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的啊,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带着悔恨、自责、无奈、失望、伤心而离开人世更悲惨的呢?
顾笛还没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怨过她,何来原谅之说呢?
当天傍晚,他们找到了马芮的家,他们给马芮父母丢下了很多钱,别的没说什么话。离开时,三个人被马芮父亲带着路,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后,来到了那个地方。
马芮父亲站定良久,他的年纪看着很大,佝偻着腰,望着远处那一方墓碑,神色怅然,道:“就是那里了。你们去吧,我就不过去了,看见了,难免伤心……”
三人安慰了一阵,马芮父亲就回去了。那段山路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只是太阳西沉,没有了阳光,不然,漫山遍野一定异常美丽动人。马芮,这个地方,你应该很喜欢吧。
他们站的地方,离土丘和墓碑只有短短五十米远,只是三人都伫立良久,迟迟不肯迈动脚步。仿佛不过去近看,那个墓就不是马芮的一样。周筱婉吸了吸鼻子,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弯下腰拿起地上的两瓶酒,就走了过去。
李子豪看了一眼顾笛,也拿起酒走了过去。
这酒,是三人上来的时候拿上来的。刚进小镇的时候,顾笛走进一家小卖部,要来了几瓶好酒,李子豪和周筱婉看到后便会意了,皆上来帮忙提酒。他们在马芮家流了几瓶,剩下的这六瓶,全被他们拿到了山上。
在马芮面前,不喝酒怎么行呢?
当然不行,会被她笑话的。
昆明的天真好,天上的云霞和红彤彤的落日,都被映进了不远处的一片小湖泊中,漫天的彩霞将湖水映得通红,好似少女害羞的脸颊。野花的清香被微风轻轻带过来,进入鼻中,使人心肺中也溢满了香味。树木的枝叶飒飒作响,好似这黄昏余辉中最后一曲独奏……
最后那两瓶酒,还安静地躺在脚下。远处,是周筱婉和李子豪越走越远的身影,最终,他们停住,停在那一方土丘和墓碑前站定。两人手中的酒,似乎是被放下了,又似乎是被李子豪打开了……顾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已完全被眼睛里起的水雾而遮蔽了。
她的双脚迈不开,好像没有力气。
一秒,两秒,三秒……
快啊,快走过去啊,马芮就在那里,马芮就在那里等你啊!五年前,北溪一中的天台上,那个如今天一样美的不能再美的黄昏,你们约好要一起去云南玩的。后来,马芮在信中告诉你,她先走一步,提前回老家等你,等和你一起实现那个约定……
现在,就是今天,该实现约定的时候到了,你为什么不过去?为什么还在这里傻傻地站着?!
你没勇气,你还是像当初一样懦弱!永远不敢果断做出决定,不敢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永远只知道后悔和自责,而不是用行动挽回更多的东西……
“啊——!”
这一声,好像将所有对自己的不满全部发泄了出来。顾笛半蹲在那里,盯着五十米外马芮的墓,泪如泉涌。她听到了自己体内声嘶力竭的呐喊,听到了某种东西崩裂的声音,来不及拿上酒,她疯似的跑到了马芮墓前。
长时间的痛哭,没有一句劝慰的声音,没有一句和亡者说话的声音,只有声嘶力竭的哭声,和几乎要断了气的哽咽……
有一瞬间,顾笛直想撞死在这碑上,和她一起去了算了。
可是她没有,因为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体内对她说:你成熟了,你要理智,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
成长不都是这样么?割舍掉身体内最感性的一部分,以“成熟”和“理智”为借口,扼杀掉一切冲动的想法和一厢情愿的念头。
“顾笛,顾笛,你看,那边的云,像不像一个笑脸?”
周筱婉搂着她的双肩,示意她抬起头来。她听得出来,筱婉的声音沙哑得很,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将残留的泪水擦去,只见筱婉的双眼红肿得像个桃子,身后李子豪的眼睛也红红的。只是,筱婉她在强颜欢笑。
“你快看啊。”
周筱婉晃晃她,指指远处的天边。
顾笛这才急忙转过头去,果然,在即将隐没在山里的落日的斜前方,淡蓝色天幕中,两团云彩组成了一个奇特的形状:像一个在憨笑的婴儿……
迎着最后一缕霞光,三个布满泪痕的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恍惚中,仿佛有一阵歌声,悠扬地传了过来……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