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妈妈和兰姨给我从头到尾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她们就那样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离我不过一米的距离,但我却觉得,此刻的妈妈,离我好远、好远。我一句话都没说,听她们把关于我的身世讲完,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有种强烈的错觉占据着我的大脑——这一切都是错的。
妈妈她一定是在骗我。
从小到大,父母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孩子,十年前哥哥出事后,我就成了爸妈唯一的女儿。而现在,我是妈妈最重要的人,妈妈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怎么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然后告诉我,我是她的女儿,她才是我的妈妈!
天下没有这么荒唐的事……
可是,在她们的叙述中,我渐渐妥协了,渐渐相信了。
十八年前,妈妈和兰姨是很好的朋友,两人一起上学,一起参加了工作,兰姨当初也是学医的。后来妈妈结婚了,有一段时间没和兰姨来往。等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四年之后了……
而令爸妈感到惊讶的是,此时的兰姨,呵,我不知道还该不该这么称呼……现暂且继续叫她兰姨吧。此时的兰姨,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她当时还没有结婚,因此不敢抱回家去,只得投奔了妈妈,并且让妈妈帮她照顾一阵这个孩子。当时爸妈还在老家,爷爷奶奶也都还在,他们都是心地善良之人,又见兰姨可怜,再加上有了哥哥,他们正想家里有个女孩,也好一起玩耍。最重要的是,当时哥哥一看到我,便拽住妈妈央求她把我留下来。
既然说是照顾一段时间,无论出于情理,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是同意的。把我交给爸妈后,兰姨便走了。
而这一走,就是八年……
其间,兰姨每年都会打很大一笔钱过来,中间回来看过我几回,想把我接走。不过当时,爸妈对我早已有了感情,再加上奶奶她也舍不得,于是就一直耽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兰姨在美国的事业愈加繁忙,容不得她带回去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再次回来时,就是哥哥去世的那一年。哥哥这一走,妈妈更不让我走了,兰姨那时,也早已没了把我接回去的心,于是回来参加了哥哥的葬礼之后,就回美国去了。
直到去年,因为工作关系,兰姨回来了一趟。那时,正是我们搬家来到北溪的时候,兰姨偷偷去学校看了我,还特地找了校长和班主任,以及沈鹤王馨怡他们,想要用钱作为报酬来使他们好好照顾我,帮我把专业成绩提上去。当然,他们愿意帮我,但并没有要钱。
这就是后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黄娟在教室里对我说的,以及在操场边的石凳旁,沈鹤的那一句:我不能说……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怪不得,怪不得他说不让我知道是为我好。而我当时做了什么呢?我当时伤心不已也气愤不已,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了,我也让他伤心了吧。对于沈鹤,我有千千万万句想说的话,包括“谢谢”,包括“对不起”,也包括“我爱你”。可是,这些,我都没有说出口,从来没有。
当我知道了一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偏偏已经没了机会,也永远没有想说的心情了。
之后,兰姨又去了美国,当时,她对妈妈说,来年夏天,她要回来看我。如果我愿意跟她走,就跟她走,不愿意,就留下来。兰姨并非不讲理之人。而妈妈之所以同意她提出这个想法,其实是为了我考虑。作为母亲,她也想让我接受更好的知识和生活,她深知,与其和她两个人一起住在这破旧简单的单元楼里,倒不如跟着亲生母亲回美国。要说以前,妈妈是舍不得,也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而现在,她觉得我的前途和生活更重要,我有权利和资格去过更好的生活。
可是,即使我有这个权利和主张,我也没这个向往和心情。
所以到现在,我该改口叫妈妈了是吗?
不是的,永远不会是。我只有一个妈妈,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无论我以前多么怨恨她,无论我们曾经有多少牵绊和矛盾,无论我当初有过多少次“假如不出生在这个家”的念头,都改变不了我是她女儿的事实。我这一生的“妈妈”,永远只献给这个养育了我十八年的人……
而兰姨,就继续是兰姨吧。
我想,此刻的我,还算平静,比我想象中平静,比大部分人知道了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女后都要平静。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吧,我耗不起多大的精力去哭泣、去怨天尤人、去感怀神伤了。也可能,真的是我想通了很多,毕竟,血缘关系,已经不重要了。
亲情,是血溶于水的情感。而一旦血溶于水,永远是看不到红色的。
对,这不重要。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问爸妈,我是不是你捡来的、是不是你亲生的一样,就算那个时候得知真的不是爸妈的亲骨肉,又会伤心了多少呢?其实,不但不应该伤心,反而该庆幸——幸好,收养我的爸妈待我如亲生女儿宠爱;幸好,哥哥虽然调皮无数次捉弄我,却总还是会在我哭鼻子的时候站出来,帮我教训其他的小朋友;幸好,善良仁慈的爷爷奶奶看待我永远和看待哥哥一样,给哥哥买什么,也会给我买什么。
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说服了自己之后,我站了起来,平静地对兰姨说:“兰姨,请原谅我不能叫你妈妈,而且,我也不能跟你回美国。第一,是我不想,第二,我不愿离开妈妈,哥哥走后,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我了。”
“可是你去南方上学不也是半年才回来一次吗?”
“那不一样。”我苦笑了一下,抬头环顾了一下我们的房子,说,“兰姨,你看看,我已经住惯了这样的房子,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现在的我过不惯千金小姐的生活,以后也不会过惯。所以,就让我留在妈妈身边吧,因为……她比你,更需要我。”
说完后,我定定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兰姨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应该没料到我会这样说,不由得哑了口,尴尬和忧伤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对不起,小笛。”良久,她才哽咽地说道,“是,是,你说的有道理,你妈妈……还是你妈妈,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尽的责任,还没有你妈妈尽到的多,所以我无法要求你必须跟我走。可是小笛……”
一大滴泪水从她眼眶里滚了出来,她出神地望着我,声音几乎哀求:“你……你会恨我吗?”
我笑了,摇了摇头:“不会。”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
她欣慰地笑了,接着,又说:“那你……能叫我一声妈妈吗?”
我神色怆然,看着她的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太怪异了……”我笑得极不自然,“我叫不出口,最起码,现在还叫不出口。”
她怔了一下,却也没表现得太过震惊和伤心,我想,这也是她预料之中的吧。她看着我的双眼缓缓垂了下去,目光落到茶几上,口中喃喃地说道:“好,好,我明白,明白……”
“杨兰,你放宽心吧,别怪小笛,不是她不懂事,而是这事……放在谁身上,谁也接受不了。你要给她时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兰姨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是,你说的对。”接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过不勉强她就不会勉强,一切全听你们的意见。既然这孩子不想跟我去美国,那……就留在国内吧。以后每年的钱,我还会按时打过来,上大学花的钱多了,我会双倍打过来的。顾云,你们以后有什么难处,千万记得告诉我啊,我就算不管任何人,也得管小笛,也得照顾你们。”
“嗨,能有什么难处啊,”妈妈扫了一眼我,微微笑道,愁眉全都舒展开来,“最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就只有好日子了。这钢琴,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很喜欢,钢琴是她从小最喜欢的乐器,只是因为经济原因,我一直都没有给她买成。现在好了,以后这钢琴,就一直摆在她屋里。”
听妈妈说完,兰姨最后把目光转向了我,眼里稍微出现了一点慰藉,说:“那就好,那就好。那……顾云,我这就走了,我们以后再……”
“别啊,别走,这不,小笛刚买菜回来,我去做饭。”妈妈急忙拦住,说着就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不了,不吃了,我回去收拾收拾,明早还要赶航班……要不,”她忽然看向我,重新露出了笑容,“要不,我们出去吃?我请你们,走,出去吃饭吧!”说着,兰姨过来扶住我的双肩,想要揽着我出去。
“不了,兰姨。”我挣脱开她的手,“我不喜欢出去吃饭,在我看来,我妈做的,才是最好吃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语调不急不缓。兰姨听到这话,笑容瞬间从她脸上逝去,换成了一幅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知为何,我看着她的表情高兴不起来,也难过不起来。这下子,她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吭了。
妈妈见状,又从厨房门口折回来,尴尬地笑了两声来缓解气氛,说:“那就在家吃,在家吃。反正你明早才走,不差这一顿饭的,快,坐下来。”
兰姨突然按住了妈妈的手,道:“顾云,你别再说了,我走了……再见。”
说完,不等妈妈说话,她转身提起包冲出了门外。我们站在那里愣了好长时间,妈妈才缓缓转过身来对我说:“小笛,你何必说出故意伤她的话呢?她也不容易。”
“她有你不容易吗?”我面不改色。
“这不一样。”妈妈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她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这么多年,很不容易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前几年有了两个儿子,她一定会把你接走的。哎,你还小,不了解她。”
“我不需要了解她。再说,都已经有儿子了,还想着我干嘛。”
妈妈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良久,才抬起头来说:“好了,我去做饭,饿了吧?”
妈妈进了厨房之后,我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发呆。想着刚才兰姨的面容,和她走的时候决绝的身影,即刻之间又觉得像是一场梦。我是如何在刚才表现地那么淡定的呢?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太过激烈的情绪。只是突然间想到了爸爸和奶奶,想到了哥哥,为什么,当时死的不是我?
这个问题又冒了出来,我很理智也很平静地反复自问: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我?哥哥是爸妈唯一的亲生儿子啊,而我,又算什么?我只不过是妈妈领养的孩子罢了,我有什么权利让哥哥因为我而死?有什么权利?!
我是个克星,是个扫把星,因为我,全是因为我这个和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害的他们家破人亡,害的哥哥永别了这个世界!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我血液中窜动,它使我浑身都沸腾起来,我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狠狠攥住了拳头,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我仿佛被什么附体了一样,行动完全不由自己的大脑控制,缓缓地,我把手伸向了桌上的水果刀……
“小笛,你做什么!”
不等我抬眼,妈妈一下子冲了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刀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吼道:“你不要妈妈活了吗!啊?你想让我去死是不是!”
顷刻之间,梦魇抽离了我的身体,我晃了一下神,猛然惊醒,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妈妈通红的双眼。那一刻,不知怎的,憋了许久的眼泪刷的流了出来。我自顾自地哭着,眼泪越来越多,直到妈妈紧紧地把我搂住,不断地摸着我的头,我慢慢才止住了眼泪。
“妈……妈,对不起。”我泣不成声。
“我告诉你,你要是觉得对不起就给我好好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要不然,我死了之后也不会原谅你!就算是为了妈妈,为了你哥哥,你也得给我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不能出事,不能让我担心,要不然,我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
说到这里,妈妈终于说不下去了,她的哭声穿过我的大脑,使我每个细胞都在颤抖。我是疯了,我刚才在做什么?难道,你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振作起来,顾笛,振作起来。
你要找回快乐。不仅要找回自己的快乐,更要带动身边的人快乐,妈妈的快乐,朋友的快乐,都和你息息相关。所以首先,你要快乐起来。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把妈妈安慰好后,我接了电话……
“喂,顾笛,你快来医院吧!不是你妈妈的医院,是北溪第二医院,马芮在这里!”
“筱婉,你慢慢说,怎么了?我正要去呢。”
“马芮……马芮她被推进了急救室,现在只有她哥嫂在这里,我也是刚到。顾笛,我怕马芮这次会出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在这里心里很没底,你们快过来吧。”
我放下手机直接站了起来,对妈妈说:“妈,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饭我不吃了,晚上会回来!”
说着,我用最快的速度换了鞋,抓起手机冲了出去。身后传来妈妈的喊声:“你早点回来啊!”
“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