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楼顶的天台是常常开着的,最顶楼的那一层,是一个宽阔巨大的教室,准确来说,是画室,是校长专门腾出来为我们美术生留的。那一层由于位置高,所以光线更为明亮,从巨大的玻璃墙内,可以望见整个校园的景色,所以会有很多学生闲余时间在那里写生。
我第一次去那里,是黄娟在课后的时候带我去的。上去之后,我发现里面摆着五六个画架,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颜料,空气中弥漫着那熟悉的味道。我们站在玻璃面前,俯视着校园的景况,阳光透过玻璃投射过来,隔去了灼热,但不失温暖。我感叹道:“这里真是个画画的好地方,很容易激发灵感!”
黄娟却没有回答我,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一个地方,并示意我往下看。我怀着好奇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学校后面的操场角落里,站着几个人,而其中一个,似乎是解少一。我正要说话,又发现在围墙外,还站着几个人,他们看样子是外校的。
我看向黄娟,不确定地问道:“是……”
黄娟睨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解少一他在干什么!”
“我见过好几次了。”黄娟语气平淡。
“那些人是谁?”
黄娟摇摇头,缓缓道:“不清楚,反正不是学校的,不知道是别的学校的还是已经不上学了的……”
我忽然想起来点什么,迟疑道:“是……是三中的?”
黄娟扭过头来,眼里有了一份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记得好像也是三中的。”
我淡淡道:“以前无意间听李子豪提起过。”
正说着,我们就看见解少一和那几个男生陆续而迅速地爬上墙头,然后纵身一跃,几个人便跳在了那伙人面前,然后他们交谈了几句,便一同走开了。
我有些着急,说道:“他们就这样逃课了么?他们要去干什么?”
黄娟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颇有一点老练成熟的样子,说:“能干什么,要么出去玩要么出去打架呗。你成天和他们在一块,能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解释道,“解少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你得去问李子豪了。”黄娟耸耸肩。
我们又在画室转了一会儿,依次在每个画架之前看了看,上面都是未完成的水粉或油画,走至最后一个画架前时,黄娟用下巴示意我看看,这是一张已经完成的画。我坐在画架前的椅子上,仔细看了又看,最终,我看出了点端倪,略带惊喜地询问:“这张……是沈鹤的吧?”
黄娟微笑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似乎是在洞察我,又似乎是在打量我,看的我心里发毛。终于,她开口道:“顾笛,你知道……班里喜欢沈鹤的女生有多少吗?我是指,这两个美术班。”
我回过头去盯着那张画,感到血液有点沸腾起来,“应该……应该有很多吧,他……他画画那么好,又……”
“又温柔体贴。”黄娟打断我,“不过顾笛,我劝你别沉沦,你不是一个能经得起一群女生恶毒的眼光的人,别忘了你妈妈千辛万苦送你来学美术的目的。”
我坐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不知不觉,我眼泪掉了出来。我站起身,说:“黄娟,谢谢你。”
回教室之后,我就告诉了李子豪刚才我们看见的事,李子豪没有我想象中反应那么大,似乎经历了美术馆的事之后,他面对此事,更多的是平静。直到下午上完课,他都没有再次和我说起这件事。
晚上,我去画室画了会儿画,课间,我从画室回来拿水杯的时候,看见沈鹤坐在我的座位上,正趴着睡觉。我顿时慌张起来——他在那儿做什么?我看向黄娟,她对上了我的视线,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班里都在叽叽喳喳说着话,声音挺嘈杂的,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可是偏偏李子豪回头看了一眼,便冲我笑了,也没说什么。我心情复杂极了,忐忑不安地走向课桌,轻轻把水杯拿起来,然后又看了一眼黄娟,咬咬嘴唇走了。
可能是当时太慌张,我没有注意到座位后面王馨怡的脸色。但即使我不看,也知道她的心里并不好受。
第二节课回来后,我的画也画完了,正想着第三节课在教室自习,但又怕看到他还在那里。于是,我从窗子里看了看,发现他果然还坐在我的位置上,只是没再睡觉了,而是翻着一本书看。我大惊,桌上放着我的日记本,他不会偷看了吧!
匆匆忙忙跑进去,沈鹤抬起头来,手上拿着一本书,是我的《纳兰词传》。我长吁一口气,僵硬地笑笑,说:“你坐我这里干嘛?”
不知是刚睡醒还是看书太久了,他的眼睛有些惺忪,说:“睡觉啊。”
我:“……”
他笑笑,少有的顽皮,“在我那里睡不着,坐在你这里,很快就睡着了。由此可见,你这里,是块风水宝地。”
我有些不自在,关键是被黄娟和李子豪这两个人盯得有点难为情,尤其是李子豪只笑不语的神色,我越发觉得脸红起来。于是改口道:“你……你也喜欢看这个?”我指指他手里的书。
他看了一眼,笑了,说:“纳兰词主要看深情,他的词大多是纪念他的亡妻,情深溢于言表。但是,也是由于太过深情,所以才英年早逝。”
我点点头:“是啊,天妒英才,许多艺术家都是这样。”
他合上书站起来,可此时却从书里掉落了一个东西,我一惊,那是我曾夹在里面的哥哥的照片!沈鹤拿起桌上的照片,看了看,皱皱眉问我:“你……你哥哥?”
我点了点头。
“你上次,在礼堂外面哭也是因为这个?”
我忽然想起曾经情急之下找的一个理由,于是只好再次点点头。
“你哥哥,怎么了?”我听的出来他嗓音里面的谨慎和关切。
我说:“他……他不在了。”
“这是什么!”他手中的照片突然被人抢走,我急忙扭头,看到王馨怡捏着照片,翘着下巴笑盈盈的。
“别闹,拿过来。”
“我不!”王馨怡面不改色,竟拿着那照片仔细端详起来。沈鹤伸手去夺,王馨怡胳膊一扬,便轻松躲过。
沈鹤看着她,歪歪脑袋,“你到底闹哪样?大小姐。”
“我没有闹。为什么你总觉得我在闹呢?是不是我说过的所有话、做过的所有事,在你眼里,都只是闹一闹呢?”
沈鹤叹了口气:“这些我不知道,但现在你就是在闹。”
“我看一看你的照片都不行了?”
“这不是我的,快拿来。”
王馨怡愣了一下,表情变了变,然后把目光投向我。我知道自己表情很难看,但没办法,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已经很糟了。我说:“是我的,请你还给我。”
王馨怡没好气起来,知道照片是我的后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了,就咂咂嘴,扬手一挥,向我扔过来。我忙伸手去接,可是没接住,那照片打了个旋儿,然后落地。
我的心里仿佛被杂物填满了一样,堵得生疼生疼的。我正要弯腰,沈鹤帮我拿了起来。他递给我,说了声:“对不起。”
我接过照片,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第二天,我重新上了顶楼,穿过顶楼,我走到了天台上。总觉得那里静谧怡人,尤其是傍晚时分,温煦的风吹过来,让人如痴如醉,晚霞映照在天边,一层渐变色远远地铺在远处的天际,在夕阳的柔光下,天地万物似乎都变得柔软深情起来。
刚一登上去,我发现不远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她的背影清瘦缄默,齐耳短发被风吹得凌乱起来,静静地望着校园的景色默不作声,慵懒地趴在低低的围墙上,耳朵里塞着耳机。
我的脚步不禁轻快起来,跑到她身后一拍她的肩膀:“马芮!”
她茫然地回过头来,看见是我便笑了,摘下耳机说:“你怎么在这儿?”
“是我要问你吧,你怎么在这儿?”
她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转过身去,“我每天下午都来这儿,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真的?我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既然这样,那我以后也每天下午来,和你做会儿伴。”我顺势也趴在上面,扭头笑着说。不知为什么,见到马芮,我总是莫名地很快乐。
“好啊。”她看着远方,张张嘴说。
“马芮,你平时不回家,不想家么?”我想起来她老家是云南的。
她摇摇头:“不想。”
“我不信。”
她瞪了我一样,笑了笑,“真不想。顾笛,你去过云南吗?”
我摇了摇头:“没去过。不过,我很想去,彩云之南,多美啊,环境又好。”
“是啊,很美。南方水很多,植物也多,到处都是小桥流水,冬天也不用穿很厚的衣服。”
“我知道,在书里和电视上见过。”我兴奋地说。
“毕业以后……有时间,我带你回老家玩,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我眼睛里快要发出光来:“好,一言为定!”
马芮笑了起来,其实,她真正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好似一轮新月。只是大多时候,她都是不笑的。
连续几天,我都按时赴约,如自己所说,每天下午上天台去陪马芮歇一会儿,吹吹晚风,看看彩霞,就那样站在那里好长时间,大多时候是不说话的。但我仍然觉得,就这样不说话,已是最好。
直到那天,母亲的电话突然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