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课上,教室内没有辅导老师,却静的出奇,仿佛大地震要来亦或世界末日。
龙啸云在给正在写作业的梁倩婷“素描”,朱杰则一本正经地拜读三毛的《哭泣的骆驼》。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也打破了高二四班内罕有的这份静。
“朱杰!”龙啸云听到警笛声,停住手中的画笔出其不意地叫了声。众人闻声,不约而同的扭过头来看着朱杰笑。龙啸云见达到目的,一脸坏笑地注视着朱杰。朱杰有点恼羞成怒,一脸不悦地对龙啸云狠声道:“蝙蝠嘴!你小心点!”说罢继续埋头看三毛。
这边,郝文佳依然盯着朱杰笑。启明有点不耐烦,戳了她一指头说你是不是喝上疯老婆子的尿?郝文佳遭到贬斥,毫不示弱。说启明是口腔痢疾,说罢,还报复性地在启明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咦?你这胳膊怎这么硬?绑着啥哩?”郝文佳感觉到启明胳膊上有异样,便把这当作她跟启明同桌一年多的收获惊奇地问。
启明脸色骤变,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下桌子。郝文佳呆若木鸡。众人目光诧异的朝启明看。
有人说,童年是山间小溪里清亮的欢快奔跑的甘泉;有人说,童年是泱泱大河里嬉闹的无忧无虑的浪花;还有人说,童年是一艘满载糖果欢乐的游船;是一幅神笔马良勾勒出的画;是一支横笛在青山绿水间吹奏出的一首美轮美奂的曲子……
启明的童年却全然没有太多的诗情画意可寻,一如一杯用泪水在险崖峭壁上烹煮过的咖啡。
五岁那年,一个烈日炎炎的晌午,启明独自一人在水池边玩,不慎失足溺水。素来文质彬彬的父亲近乎传奇地从一丈余宽的地堎间一跃而过,疯狂地奔上水池捞回了他一条小命。这件事曾在启明赖以成名的习作《我的父亲》中写到。
九岁那年,一场闷雨过后,为捡地菜,他险些摔下悬崖命丧黄泉,幸被一株不知名的大草架住躯体才死里逃生。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仅仅只是一句骗人的鬼话!
十二岁那年,他以全镇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镇重点中学,父亲欣慰的笑了,但额头上的皱纹也加深了。刚年满十八周岁就参加工作的父亲,靠着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得过无数的奖状,却大度地将民办转正的指标让给同事而再未等来党和政策的照顾,民办教师的帽子戴了又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十四岁那年,望着月薪仅百余元的父亲为筹姐弟俩开学时的学费愁肠满腹长吁短叹,启明毅然决然跨出学校大门,强忍着泪水避开父亲那逼人却又暗淡无奈的目光,当了本村砖厂一名不合法的童工。
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就懂得为父母分忧解难,但厄运的魔爪却在太阳黑子的唆使下伸向了他……
那年初夏的一个下午,阴霾的天空闷闷不乐,仿佛要向人间倾泻一场灭绝人寰的罪恶!一声残叫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响彻了整个村落。人们奔涌而来。启明的右臂被无情的机器绞的变了形,殷红的鲜血流的满地都是。好心的乡亲们忙作一团抢救,可狠心的“资本家”却丢下句“自讨苦吃”后溜之大吉,一连数月杳无音信。
晴天霹雳——就这样残忍地降临在这个贫困积弱的家庭。体弱多病的母亲几次晕死过去,善良文弱的父亲六神无主。
好心的乡亲们将早已不省人事的启明抬到县医院急诊室,医生建议说医院条件欠佳,需要尽快转院。
有钱买不了健康,但没钱遭遇不健康时想买回来也只能仰天空叹!
本就贫弱的家庭飞来横祸雪上加霜,令启明父母一筹莫展。
谁道世间无真情?
善良的父老乡亲们慷慨解囊,将汗渗渗的苦命钱借送到启明父亲手中。
一个多月的省城苦旅,在医护人员的悉心护理与父母的精心照料下,启明出院回家疗养,但胳膊上却落下终身残疾。亲友乡邻踏破门槛嘘寒问暖,启明和父母的眼眶湿了又湿,哭的比人家尿的都多。
衔恩不报妄为人——启明父亲曾无数次对启明说过这句话。
尔后的日子里,启明的身体逐渐恢复。父亲却举起法律之剑,笃信这个社会姓“社”不姓“资”,走上了长达一年的诉讼讨公之路,最后身心俱累,蹲坐在高楼背后的阴影下颔首等来了仅限支付治疗前期的医药费的判决书。
九四年九月,在父亲砸锅卖铁也要送启明上学的号令下,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启明踏着金秋的余辉,重新捧起了久违的书本。
明天好吗?不得而知!但那悲怆苦难后时不时刺痛他孱弱心灵的伤痛却挥之不去!尽管他仍能在篮球场上驰骋;尽管他能若无其事地与同学嬉笑打闹;尽管……但那厄运魔爪抓刻在他右臂上的那片永恒的印记却将与生俱在!无情的现实打印在躯体上的伤痕常使启明浸泡在身心俱伤的煎熬中不能解脱。也许,隐蔽丑陋展示美好是人之通病!酷暑难耐的日子里,他只能穿件与季节不协调的长衫加以掩饰那刻骨铭心的“痛”处。曾几何时,被不解详情的同学私下讥为“套中人”!
自卑——这个掺杂无奈无助无情等等情愫的词组铸就了启明自尊心强的性格!反过来讲,兴许是这种自尊心强的性格注定使他迈不过自卑这道坎!是前者成就了后者,还是后者兼容了前者?也许两者皆有。
上苍啊!你为何如此无情?让一个好端端的血性少年蒙受偌大的苦难!命运啊!你为何这般可恶?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遭遇惨重的人生洗礼!
悔!悔不当初——然而,悔又有何用?仰天长叹命运的不公充其量只是一种徒然的情感宣泄!
岁月总是那么仓促,当你回过神来想将它挽留,它却悄无声息地一去不复返;人生总是那么变幻莫测,即使你循规蹈矩本本分分,它也会刻意地拿你开心。
岁月的车轮驶过初中驿站,驻足在高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启明的这种苦楚与哀痛——确切的说应该是自卑的心理也愈演愈烈。明天,明天一定要振作起来,挣脱这鬼魅缠身的自卑潜心攻读,但谈何容易?!
高考,这个令启明想及就黯然神伤的词组。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结业弃学后村人鄙夷的目光与飞短流长;也无数次咀嚼过“要使一代人幸福,必须牺牲一代人的幸福”这句话的凝重!
高中生,跨进大学校门,头顶上就会冠以“天之骄子”的光环。而一旦名落孙山呢?用老百姓的话说,叫“文不成武不就,白糟蹋了父母的血汗钱!”。这,是普通老百姓普遍的共识!无关乎道德规范,只源于文化修养的局限!
天资聪颖,被委以“是块念书的料”的启明每每身着校服来往于村路上,不论是与修炼成仙(先)的同村学哥学姐还是目不识丁的乡里乡亲不期而遇,无一不关切地询问启明学业状况如何何时高考——被太多的人关心是一种幸福,但有时也是种无奈的悲哀!
翻开启明的日记本,竟是些苦涩带泪的诗词:
《念奴娇•;;悲天祈愿》
涉世伊始,刚扬帆启航,霹雳晴天。
本欲乘风逐戏浪,无奈风云骤变。
扼腕击首,仰天咆哮,叹命运惨淡。
悔恨交加,空遗满腹哀怨。
人生变幻莫测,横祸飞至,徒苦情悲然。
驱云拨雾,祈求艳阳重现。
风雨过后,彩虹必见,惟信誓旦旦。
祈祷期盼 ,但求峰回路转。
《虞美人•;;人生感叹》
风雨兼程路漫漫。年少多灾难。
噩梦乍醒空悲切。云飞雾散祈与苦情别。
我欲跪问菩提树。叩首泣而诉。
苦海无边无颜色。人间沧桑奈何又若何。
《雨天遐想》
阴霾的天空雨箭倾泻的凶
那是受了乌云雷电的怂恿
艳阳力拼走出昏暗的牢笼
还大千世界个爽朗的晴空
飘逸的风中有我童年的梦
岁月的车轮载我走上征程
送给彩虹个深情灼热的吻
是她让我的灵魂沐浴忠诚
《碰壁》
窗内流动着闷热的空气
窗外吹拂着奔放清爽的风
风儿也许是在外面飘逸随性惯了
好奇地想融进里面那个陌生封闭的世界
但它想错了——
开窗的是一个丑陋古板的灵魂
风儿不禁打了个冷颤
来不及表白什么
绝情的窗户“砰”的一声关闭了
风儿感到委屈
为何自己的一腔热情被无端扼杀
让我进去——
风儿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呐喊
但那面若死灰的灵魂脸上刻满麻木
窗内仍然流动着闷热的空气
窗外依旧吹拂着奔放清爽的风
这些生涩的文字是启明心灵的宣泄,也是他精神世界的诠释。
一程程的云和月,一波波的喜与忧。
灿灿红尘漫漫历程,也许冥冥中注定要安排些挫折与苦难来蹂躏这颗少年心。
灾难,降临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种赤白的罪恶!
那刻在右臂印在心底的苦楚随着盛夏酷暑的到来愈演愈烈,就像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一样,一次又一次拍击着他孱弱的心河之堤。
茫然之余,启明想到了双耳失聪的贝多芬创出了惊世骇俗的《第九交响乐》;想到了残遭宫刑的司马迁不懈努力,写出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历史长卷《史记》;想到了瘫痪在床的奥斯特洛夫斯基靠口述创作出了文学瑰宝《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想到了……惊世的生命旋律,不朽的文学华章。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何时才能放下那沉重的包袱浅薄的芜杂,保持一份心灵的轻盈与自由,有一个祥和安宁的旅程?那被风吹而纷飞如雪的柳絮,是春风唤醒大地的枯秃的剪影呵!何时才能从我荒芜的心扉腾出一片空白?那欢歌流淌的淙淙小溪,那欣荣婆娑的片片绿荫呵!何时才能走进我孤苦无助的生命旅程?灰暗干涸的心田,是多么渴望阳光的沐浴雨露的滋润?
逝者如斯夫!童年那偷食别人家树上梨枣后的忐忑不安;那险些溺水坠崖而死的恐惧与惊悸;那同小伙伴们一起爬在墙缝上用树叉掏鸟窝时的激动;那用弹弓打死第一只小鸟后的惶恐与兴奋……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受那挥之不去的伤痛挤兑,被存放在记忆角落。
惨无人道的命运啊!你为何这般可恶?是受人唆使还是自作主张,肆意张伸你那邪恶的魔爪?!你可知道,你的形象你的灵魂,在一个饱经风霜的少年心目中是多么的卑劣多么的恶心?!
也许,一首经典老歌可以诠释:
当明天成为昨天,
昨天成为记忆的片段,
内心的平安才是永远……
于是乎,启明又想到了屡试不第后挥毫泼墨奋笔疾书,写下《聊斋志异》的落魄书生蒲松龄;想到了写下“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千古绝唱的落第书生张继……文学长河中光彩熠熠的明珠、奇葩。
沉沦,就意味着靠近死亡!
不向前进,就去死吧!
长夜难捱,却可以听到晓鸡初啼;学径难行,却可以看到早春初绿。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上路吧!执著地去追求生命中憧憬的东西。征途漫漫,少一份忧伤,多一份自信 。也许,诚如他在一首名曰《感悟》的小诗中写的那样:
坎坷与磨难
也许 注定
是我今生奋发的台阶
想至此,启明觉得心境豁然开朗。和以往无数次烦恼、困惑、忧伤时一样,自己又一次将思绪理顺,从迷惘抑郁的泥潭中走了出来……这种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也许会如鬼魂似的附在他身上直到生命枯竭……
郝文佳是在晚自习后听了林浩宇的解释才知晓是自己无意间戳到启明“痛处”的 。初视启明那“拍案惊起四座”的愤怒时,她还有莫大的委屈。一年多的同桌,使她在佩服启明文采的同时,平添几多快乐。共同的文学爱好使两颗年轻的心经常沸腾。唇枪舌剑甚至恶语争吵,一次次的冲突,一次次的握手言和,使她跟启明一样,在其中找到了一种愉悦亦或说是快慰。
翌日早自习,郝文佳怀揣着种犯下弥天大罪的心态对启明表白了她与启明一年多同桌以来的第一次歉意。启明涩涩一笑,也检讨了自己的冲动过激,但却在上午课前做出了个神经质的举动——与刘璟换了座位后和林浩宇并桌而坐。
拔了萝卜,种上卷心菜。郝文佳总感觉是自己罪无可恕,赎罪似的一连写了十几张乞求启明原谅的字条,近乎“厚颜无耻”。启明回了几个后,也道不出个所以为然,对后来传递过来的字条干脆淡漠。说老实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样做是由什么驱使的,个种玄机绝非凡夫俗子所能破译。也许真的是大脑系统出了故障,需要修复调整!
是夜,月光如洗。淡淡的,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种想独自静静的念想驱使启明在晚自习后步出校门,没有直接回姑姑家,径自向河畔走去。
街市上的露天歌厅依然如昔一样热闹。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青年,不知是在
向围观的女性有意展示他的粗犷还是想放松一下工作一天疲惫的神经,近乎声嘶力竭地唱着首“爱贯始终”的流行歌曲。声音的巨流肆无忌惮地激荡在县城上空久久无法宁静。
母亲河畔的沙堤上,有许多健谈的人群在闲侃。空闲处,依稀可见有几对恋人相拥相依着,不知是在聆听细浪亲吻沙堤的声息还是在互诉柔情蜜意。
坐在松软酥绵的沙堤上,启明手指间夹着支烟卷,凝神望着川流不息的母亲河,不知是在怀春还是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