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明是他父亲生命的延续。
杨父是一个虔诚的“马教”教徒,家里的藏书除了毛选邓论,就是些诸如《党旗下的报告》、《星火燎原》之类的书。启明家的藏书之所以这么单调而又少的可怜,一半缘于父亲是个穷教书匠,经济拮据;另一半是因为父亲对政治钟爱有加。耳濡目染,启明也爱政治,从骨子里爱。
说起教书,启明父亲迄今已有奋战在教育战线上三十余年的“辉煌历史”。启明父亲应用文写得文理清晰有条不紊。最让他得意的是县综合食品厂曾聘用他写过二年材料。父亲爱舞文弄墨,启明也便深受熏陶,爱“琢磨”一下中国文字。
启明父亲对中国近现代史颇有研究。尤其对新中国成立以后那段,更是亲身经历过。因此,他稍有闲暇,便把这当作谈资不厌其烦地侃给启明听。久而久之,启明耳朵上磨出了老茧。听的多遍,启明除在不知不觉间对历史产生浓厚兴趣外,上高中后,对历史课学来也得心应手。甚至不学,也晓之大概。
启明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小烟囱”。吸烟是启明父亲最大的嗜好,而且嗜爱成癖。有事没事总见他用熏的发黄的手指头在随身携带的烟袋里捏一撮自种自制的旱烟往寸把宽的纸条上一放,然后娴熟地卷起来,在大拇指指甲上掂一掂,放在被黑白错落的胡须包裹的嘴唇上,用熏的黄里透黑的牙齿咬住,再慢条斯理地摸出廉价火机点燃,怡然自得地吞吞吐吐飘然欲仙。偶有人给客气地递上一支“过滤嘴”,启明父亲总是婉言谢绝,说抽“过滤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不过瘾。时间一长,熟识他的人也便少了这份客套。据好事者粗略统计,启明父亲迄今虽年刚过半百,但吸掉的旱烟至少有一小四轮!村里的长者,一提起启明父亲的“吸烟成就”,都自叹弗如。
启明母亲打小没念过几天书,大字不识半笸筐,说起话来也粗言粗语不讲究语言艺术,常咒骂启明父亲早晚要死在烟堆里。启明父亲毕竟知书达理,闻声总是一声不吭依然故我,俨然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舰”。
启明打小就在烟雾迷濛中长大,有其父必有其子。上初中时偷偷吸,上高中后则明目张胆地吸。启明父亲倒也对启明这种变被动吸烟为主动出击懒得理会。儿子大了,由着他去吧。再说,不会吸烟,就不算个中国男人。
启明父亲写的一手好字。钢笔毛笔样样精到。村里每年的春联绝大多数出自他手。启明父亲倒也乐此不疲,还自我解嘲说:写春联为民服务,练书法自我提高。这点启明是学不来的。以至于曾不止一次强调字是人的门面,但启明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实,启明的字在班内也不算太次,若分档次,起码也占个上等。
启明唯一与父亲大相径庭的是具有叛逆性格。也许这是课外书读多了的缘故;也许这纯粹就是人类遗传与变异的重要体现。
郝文佳跟启明在高一时就坐了大半年同桌。共同的文史爱好又使两人在高二文理分班时走进了全年级唯一的文科班,并“再续前缘”。
“哎!杨启明!”郝文佳用右肘戳了下同桌的启明。初进新班,总免不了张望。郝文佳“刘姥姥走进大观园式”地扫射全班一番,为文班叫绝。校花球星歌王舞霸……人才济济群英荟萃。
启明跟郝文佳唇枪舌剑斗了大半年斗了无数回合,各有千秋。他有时甚至觉得,跟郝文佳斗嘴也是一种享受。因此,启明将郝文佳说的“群英荟萃”一词赵丽蓉式的篡改成“萝卜开会”。
郝文佳非泛泛之辈,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尤其对启明更是当仁不让。好像不反击启明就觉得自己无形间成了分文不值的草芥亦或身上会少一根筋。
“狗嘴吐不出象牙!”郝文佳驳斥道:“你才萝卜一个呢!”
启明与郝文佳这种“非常状态”持续已久,已习以为常,因此不气不恼,淡笑着说郝文佳妄称大雅之士,居然文明死了,礼帽(礼貌)也不戴了,说什么你嘴吐不出象牙,并故意将“你“字加重语气。
“你——”郝文佳有点承受不住,气急败坏地吼道:“耳闻身旁有犬吠!”
启明深晓以静制动良方,故作神态地用手捂着鼻子假意四处搜寻说,“哪里来的氨气?”
“老师来了!”素有“黛玉盗版”之称的贾艳红小声嘀咕着,成了制止启明与郝文佳你来我往唇舌相争的灵丹妙药。
班主任纪鹏程是在郝文佳欲言又止之际疾步走上讲台的。也许是为了找到点感觉,他双手叉腰在讲台上踱了几个来回后,顿顿嗓音说:“同学们,由于新文件下达,咱们由往年的高三分班改为高二文理分班制。本人——既是一个老战士,又是一员新兵……”纪鹏程见班内所有同学都不解其意,对自己故弄玄虚起到的效果颇为满意。进一步解释说自己教过十四年初中,首次在高中班代课并代班。并说了几句诸如初来乍到,在日后工作中多多配合多多指正之类的客套话。
学生的鼓掌意识绝对不亚于部队里训练有素的士兵。教室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划破长空,飘向远方。一道金黄的阳光穿破玻璃窗射进教室,把它的一腔热忱溶进每个人的心田。
报尊姓大名时,纪鹏程难避故意显露书法精到之嫌。手起笔落,三个钢劲有力的粉笔字赫然呈现在黑板上。
“鹏程万里!”启明未等纪鹏程将他的“程”字完全写完,便脱口而言。
“不敢万里,只求鹏程即可。”
教室内顿时哄堂大笑。五十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启明。启明不好意思地低垂下头,用手掩着脸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珍奇动物。”
始料不及的是启明的这种坦荡直言胆量非凡却受到纪鹏程的赏识。虽然启明有溜须拍马之嫌,但马屁拍的恰到好处。其实,启明真正得到纪鹏程的青睐是他的习作《我的父亲》在众篇七拼八凑刻意虚化之文中脱颖而出后在课堂上被当做范文宣读剖析的时候。正是因为他的文笔出类拔萃,而使纪鹏程公然在组阁班委会时将他提名为班长候选人。
纪鹏程不是曹操,偏爱武将淡喜文官。杨修孔融若投胎转世其麾下,也不至残死屠刀之下。说纪鹏程慧眼识珠有点阿谀奉承。身为人师,总希望自己的学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军中无帅不行。班集体就好比一支部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如何能向高考进军?
高二四班——也就是启明班的班委会民主选举仪式是在开学一周后进行的。采取无记名投票方式。班内一时躁动。好在班内除极个别同学沉默寡言“与世隔绝”外,大部分同学在高一时已彼此知根知底,所以选举起来也不拖泥带水。
启明对这次班委会选举有点举“笔”不定。有心不负师望投自己一票,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点无耻。“无”耻总比“有”耻的好。启明想起但丁的至理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想通了,便付诸行动,于是“沙沙”几笔,笔走龙蛇坦然写上自己大名。其实,说“坦然”未免有点歪曲事实,总免不了对这种自荐的自私心生别扭。
选举结果很快就见分晓。林浩宇是班内公认的书法大师,未等人推荐便自告奋勇大步流星走上讲台,当起了计“正”员。结果,启明以四十七票的绝对优势理所当然当选班长一职。林浩宇本人也因篮球水平出众而众望所归,当选为班内文体委员。
启明当选班长,其实在情理之中。试问,有纪某人亲自提名,不当选岂不成怪事?纪鹏程是班内绝对权威,纪某人的意思便是大家的意思。跟着感觉走,没错。
高一第二学期末考全年级第一名的齐舒雅也被“逼”上“政治舞台”,当选为学习委员。班官不比乡官县官,既无实权又无油水可捞,费力不讨好不说,还会因繁杂的班务工作影响学业。齐舒雅明了此道,于是十二分的不情愿,站起来直言不讳地说自己不想当学习委员,真真正正过了把“高人一等”瘾。过把瘾就死,齐舒雅花样年华,还远未到黄土埋身的时候。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纪鹏程深晓强差人意不行乃至强扭的瓜不甜之理。无奈之余,居高临下问谁来担当此任?肖敏待纪鹏程话音刚落,即以地球运转之速站起来。那份热情高涨程度绝对不亚于早已沤作粪土的毛遂。
大家见站起来的是肖敏,不禁哑然失笑。肖敏貌不惊人,成绩老排在榜尾,成天不是唱歌就是与琼瑶岑凯伦交流思想感情。班内一时众说纷纭。说让肖敏当学习委员是颠倒乾坤滑天下之大稽。,说肖敏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云。
纪鹏程见众学子把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他,期候他的裁决,竟然擅自做主,逆水推舟地将学习委员一职委任给肖敏。舆论压死人!肖敏本以为自己的奢望会化为一缕孤烟,却始料不及,如愿以偿。惬意之余,免不了还有点受宠若惊。
大家对纪鹏程委任肖敏当学习委员一职颇有微词。龙啸云甚至暗骂纪鹏程为i“团水”(“团水”,地方方言,意为“糊涂虫”)。依照传统观念,学习委员当然要成绩出众之人当。肖敏之流,算哪路神仙?纪鹏程倒不是死马当活马医,而是自有如意算盘。一半是碍于脸面,不能让肖敏下不了台;另一半是,他认为如此“抬举”“看得起”肖敏,说不定会使她的思想复苏,学习成绩迎头赶上。
和所有就职官员一样,班干部大小也算个“干部”,上任伊始,顺理成章要发表就职演说。
启明平素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气吞万里山河,而且听众颇多。这全仗遗传。启明父亲从教三十余年,别的没练会,调侃还是有一套的。老子英雄儿好汉。启明的调侃水平不比他爹差。其实,启明这次演说也没说啥,无非就是些衷心的希望诸位仁兄仁妹在今后的学习过程中能多多配合海涵指正,共同撑起一把彩色伞,昂首阔步走向新世纪之类的客套话。
林浩宇的语言组织能力也不算差。他跟启明初中时就是室友,两人的关系“铁”的大锤都捣不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肖敏一向大大咧咧,轮到演说时却一如含羞草,不自然地站起来说了句“免了吧!”就坐下了。
时光,在弹指挥笑间流驶。
一晃开学已半月有余,“胖仔”朱杰的课桌上却空空如也。再过两个月就要去当兵了,凭关系,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应征入伍。这社会,时兴“走后门”。中国人多,服役如抢灯盏(农历二月除二的一种传统习俗),碰破头。“胖仔”自认不是念书的料。龙啸云就曾说他脑子笨的出奇,智商偏低。高一时曾有老师说他纯粹是来学校“长身体”。“胖仔”有自知之明,学也是白学,倒不如不学。少浪费点脑细胞还能多长几斤肉省点洗发膏。
纪鹏程明察秋毫。他决定找这位“死猪”谈谈。课后,朱杰顺理成章被“请”进办公室。
“坐!”纪鹏程见朱杰推门进来,搬张椅子“恭请”“胖仔”。“胖仔”平素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深山也敢跟猛虎示示威,却经纪鹏程这么一“抬举”,浑身不自在起来。进办公室前的那股豪气顿时烟消云散,飞到爪哇国。
“说说,为什么不买书?”
“我——我——”“胖仔”吞吞吐吐后,又大有一种豁出去的浩气凛然,便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
纪鹏程毕竟已步入不惑之年,自诩过的桥比这帮学生走的路都多。姜还是老的辣。他深知像朱杰这号人吃软不吃硬,便语重心长一番,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说丧失信心是人最可悲最可怕之事,最后又斜刺里给了“胖仔”一家伙,说不管你读书也好当兵也罢,在班内一天,我就有让你受教育的责任,你就权当给我纪鹏程念,给个面子去买书,不给咱拉倒。
“胖仔”不在乎这百二八十元书款,权且当作给人民教育出版社献份爱心。更何况,他不给纪鹏程“里子”,“面子”总还得给。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
晚自习后,启明独步在去姑姑家的那条并不漫长的小路上,聆听着脚步的独语,“高考”,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组竟然在不经意间盘旋在脑际。想着想着,一种难以言喻又难以排遣的负重感也不由得掠上心头……
清秋之夜,天上的羽云象轻纱似的,给微风徐徐地曳过天河。天河中无数微粒的星光一明一灭。月亮却少的可怜,弯弯的,散发着冷淡的光芒。
启明的家境实在不怎么好,上高中全仗姑姑资助。
上苍有意让善良的人多灾多难。姑姑家的小表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让年纪轻轻的姑姑身心交瘁未老先衰。自打小女儿出世,姑姑就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终日郁郁寡欢,双目黯然无神。可怜天下父母心!启明恨不能有盘古开天辟地之勇,教训一下上苍。
姑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女人心事》,见启明回来,看了眼已酣然入梦的两个小孩,忙起身为启明热饭。启明见状,鼻子酸酸的,泪珠在眼眶里徘徊着,徘徊着,几欲滚落……
夜,很深了。
启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潮翻滚。开学伊始,为凑学费母亲噙泪卖掉家中仅有的三只绵羊的情景刻骨铭心,令他想起来心口就隐隐作痛。就在当夜,启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后,竟然梦见自己手捧大学录取通知书,亲戚朋友乡亲邻里争相递赠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