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假犹如拄着拐杖的老妪蹒跚的走过。洪涝带给这片贫瘠土地的创伤虽然在紧锣密鼓热火朝天的一系列努力中抚平,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却令所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们心有余悸。
斑斓的少男少女们永远有谈不完的话题。
一个暑假的分离,似乎是一种残酷——社会上绝难找到这么大一个年龄与思维模式相仿,便于交流思想情感的群落!
家有十五口,七嘴八舌头。
高三四班内,龙啸云把话题扯在洪灾上。说他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龙啸云自称睡着“大炮都轰不醒”,洪灾那天晚上,他帮他妈照看杂货店,聊表点孝心,却在半夜里被涌进店里的洪水将木床漂浮起来才惊醒。
“胖仔”朱杰听龙啸云这么一说,刻薄地说没把你淹死证明洪水还算长了点良心。
龙啸云拍拍胸脯,骄傲地说我是谁?横渡黄河那也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梁倩婷见龙啸云自吹自擂,说你充其量也是会个癞蛤蟆泳。
“那叫蛙泳!”龙啸云纠正道。
肖敏满脸庆幸,说我家在二楼,洪水根本够不着边!
郝文佳不以为是的说:“人家刘璟才叫幸运,洪灾前去了威海卫,整顿好了才回来。”言语中满满的羡慕不已。
“对啦,刘璟!”梁倩婷接住郝文佳话头,一脸渴望的对刘璟说:“跟我们说说你的威海卫之旅。”
刘璟吝惜言词,说也就那么回事,改天我将拍下的影集拿来给你们看。
龙啸云听罢,背转身咧嘴。
“那里一定很美吧?”贾艳红也一脸向往的添了一句。
“那当然!”刘璟得意洋洋地说:“我回来时还带了一瓶海水和几十个贝壳呢。”
“改天让我们一并瞧瞧!”梁倩婷说这话时满脑子的“蓝蓝的海蓝蓝的天蓝蓝的梦”,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沉默一时的郝文佳见启明跟林浩宇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对走近她的启明说你好。
启明勉强能凑合到知书达理之列,说你也不赖。
郝文佳问启明暑假除了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干嘛了?启明说没干嘛,咱不是大禹,治不了水,闲时看看书写写随笔。话音刚落,却像遭蜜蜂蜇似的被郝文佳毒舌道:“就你那臭水平,写出来的东西一定破不堪言——你是第一个读者,也是最后一个。”
启明想说你别拉不出屎来怨地球没有吸引力,但碍于“屎”脏,便改口说有你嘴破吗?
“见血封喉!”林浩宇冲郝文佳笑笑,褒贬不扬的说:“有个性!”
郝文佳瞪了眼林浩宇,说狗腿子少插嘴,说你们俩纯粹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你那点墨汁拧开盖就会自己觉得反胃!”启明见郝文佳蛮不讲理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莫名其妙!”
“嘘——”龙啸云诡异的将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发声,令郝文佳陡然刹住了戾气。
“你们发现个新问题没?”龙啸云见教室内静了下来,故弄玄虚的问大家。
“什么问题?”肖敏急于知道下文,迫不及待地问。
“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龙啸云卖着关子。
朱杰有点沉不住气,说你少耍花腔,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龙啸云不慌不忙,说让我说可以,但你的发誓,我说了你要动怒天打五雷轰!要么你退后我三步!
朱杰听着有蹊跷,但又不明就理,说你要挖我家祖坟,那我还不活埋你?说罢,竟然天真地退后了龙啸云三步。
“你们看——”龙啸云见朱杰对他惟命是从,指着朱杰和梁倩婷的红T恤衫说:“同款同色!”
众人齐刷刷的把成分不一的目光投向朱杰跟梁倩婷。
梁倩婷有点儿害臊,脸刷的一下变的绯红。朱杰却张牙舞爪的欲找龙啸云麻烦,却见龙啸云像兔子似的已窜到教室门口,扭头还高声嚷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胖仔”朱杰自打“英雄救美”之后,就跟梁倩婷“勾搭”在了一起。红T恤衫是在暑假里梁倩婷过生日那天“胖仔”特意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那天,梁倩婷在家随意编织了个善意的谎言后,乘车到了县城,在公用电话亭把朱杰约了出来。县城的街道上已由洪灾后的一片狼藉清理的井然有序,因街上没有花店,“胖仔”便别出心裁地买了同款的印有“心”字图案的红T恤衫两件,每人一件,说是“心心相印”。
要想得到一个女人的欢心,必须先打通她的肠胃。
两人在饭馆雅座里含情脉脉地燃烛许愿情意绵绵一番后,傍晚时分又到“长河落日圆”的河畔再续缠绵。
细细的微浪拍打着柔软的沙堤,落日的余辉亲吻着害羞的晚霞……穿着红艳艳的情侣装,沉浸在美景与初涉爱河的蜜桃世界里,情不自禁间倩婷小鸟依人的将头靠在朱杰宽阔雄壮的胸怀——两颗年轻的心年轻的情碰撞、升华,自然而然的融在一起,绘成了一幅和谐旖旎的风景画。
……
“同学们!”课堂上,纪鹏程郑重其事的给高三四班的同学们敲警钟。说高三是中学生涯的末班车,如何能成功抵达终点站,有待于我们以最大的精力与热情充分把握自我,发挥潜能,在关键的一年里以“攻城不畏艰,苦战能过关”的心态去征服“西天取经”路上的重重阻挠云云。
龙啸云对纪鹏程说的“高三是中学生涯的末班车”一说颇有微词,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说还有“高四”。
一番畅快淋漓的侃侃而谈后,纪鹏程开始讲课。课到中途,又饶有兴致地说给大家念一首古诗——半夜三更子时归,关门闭户掩柴扉。老婆妻子夫人问,你是哪个何人谁?
“好诗!”“胖仔”朱杰心想这诗不是李白就是杜甫写的,不假思索的脱口叫道。
纪鹏程见有人喝彩,笑笑,欲再发挥发挥,却被门外“噔噔噔”的敲门声搅得乱了兴致,略带惋惜地抬步向教室门外走去。
“请问,你找谁?”
“噢。找小宇!”
“小宇?”
“噢,就是林浩宇!”
“你是——”
“我是——他妈!”
教室门外,一位着一身浅蓝色西服,戴金丝眼镜,盘头,施淡妆的中年妇女恭恭敬敬的站着,白皙的脸上带有几许惶恐焦虑与忐忑不安。若不是她的着装打扮与眼角的鱼尾纹,倒颇似一个迟到的学生在期待着老师的谅解与恩赦。
“林浩宇,你妈找!”纪鹏程犯了个微妙的语言错误!也许是人性的惯性使然,在他与敲门的中年妇女简短的交谈中,多问了句对方与林浩宇本人的社会关系,以至于本该说的“有人找”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你妈找”。更何况,他对林浩宇的家庭状况了解甚少,仅仅只知道他爸是县农行二十余年的老行长。
听到纪鹏程的传话,林浩宇一时愣了神。因为,他与后妈相处的素来不怎么融洽,更何况,他从来就没管后妈叫过“妈”!而是以无可奈何的礼仪式的“姨”代称。他的后妈也不稀罕比自己仅仅小十来岁的后子管自己叫“妈”。做为家庭裂变的牺牲品,林浩宇一直让他的继母——一个冷漠而不通人情世故的女性觉得碍眼!
教室内,正襟危坐的同学们出于习惯亦或纯粹说是条件反射的将目光毫不吝啬地投向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里的林浩宇。
心灵的敏感触及?神经的瞬间错乱?一种复杂的面部表情“刻”在林浩宇脸上。
走出教室那一刻,林浩宇想哭!如果用决堤洪水那样的眼泪能洗刷掉他十余年来所受的种种煎熬与委屈的话,他会那样做!但那无足轻重的泪水又怎能将心灵深处的痛抚平!他强忍住酸涩的情愫,拖着沉重的有点变形的脚步走出了教室。始料不及的是,站在教室门外等他的竟然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一个令他朝思暮想渴望得到她的爱与呵护但又痴心妄想,令他爱恨交加但恨大于爱的,在他刚记事时就抛弃了他去另筑安乐窝的女人!
太突然了!突然的让他无所准备无所适从!
“小宇,妈——”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十余年的委屈汇化成一句简短淡漠的话语——教室门“当啷”一声闭上了!
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几乎所有人都费解地盯着这一无需用太多语言来描述的动作,纪鹏程也不例外。直觉告诉他,在林浩宇与那位自称是其母的女人之间存在着些鲜为人知的东西。因而,在林浩宇面贴课本爬在桌子上直到下课,他也没有做任何特殊的“反应”——在以往,他绝不可能无动于衷!而且也从未有类似的事情在他课堂上发生过!
下课铃响后,一直俯身如泥般“堆”在课桌上的林浩宇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觉察到这一微妙细节的启明本想代劳,但话音刚到唇边却见纪鹏程摊开双手做了个向上的动作。心有灵犀一点通——同学们会意地站了起来。但不安分的心又促使所有学生在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若洪钟的“起立”后,站起来把目光再度齐刷刷地投向“低人一等”的林浩宇。
走出教室后,令纪鹏程惊讶的是,那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居然还站在楼道里!
“请问这位老师,谁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中年妇女礼貌地问纪鹏程。
纪鹏程重新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应该与自己年龄相仿但看起来比自己至少小七、八岁的中年妇女,一脸庄重的回答:“我是。”
“您贵姓?”
“免贵姓纪。”
话说至此,纪鹏程示意眼前这位端庄儒雅的女人有话去他办公室谈。因为此刻,楼道里已经聚集了许多极不礼貌的学生像围观外星人似的打量着他们。
……
“你的意思是——”
“噢,就是想请您帮帮忙,让我能跟小宇沟通沟通——”
“这个嘛——”纪鹏程有点作难。因为他知道,自己就算有把死人说活的本事,但家庭裂变带给子女的创伤岂是三言两语所能抚平的了的?更何况,两代人之间的鸿沟要想逾越,必须架起一座桥梁,哪怕仅仅是一座简易的浮桥!而自己又受年龄与身份的限制,与学生们的沟通少之又少!茫然之余,他想到了启明,这个跟林浩宇形影不离的班主任助理。从简单的逻辑推理看,启明应该是促成此事的最合适人选。
“噢,对啦,您喝水吗?”纪鹏程一时陷入沉思,忘了招呼这位特殊的家长。
“啊,不——谢谢!”
“这件事,我尽力而为吧!”
“真是太麻烦您了!”中年妇女紧紧握住纪鹏程的手,像即将跌身悬崖时揪住了一根救命草。眼里闪烁着泪花,是内疚?还是感激?也许是两者各半!
这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在这个社会空气、自然空气极度恶劣的小县城,河畔,无疑是情侣约会、知己谈心、闲人修身养性的最理想的场所。
秋风习习。徐徐流动的河水在西垂残阳的斜照下,波光粼粼。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河畔旖旎的景色却丝毫未激跃两颗年轻的心。
“真的,我觉得活的好累!”浩宇的心情糟到了被虫蛀的陈年老木的地步。苦涩的脸上没有一丝活力,像一头饱经风霜的牛,亦或一位看淡世事的苦行僧。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活,太凝重了,凝重的让人不敢造次!
“有烟吗?给我一支——”浩宇低沉地用手捂了下脸,又向上捋了下刘海。
启明从裤兜里掏出校烟——“红旗渠”,递给浩宇一支,点上,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一支,连电信局的广告语“沟通从心开始”都用上了,为浩宇疏导开怀。
浩宇沉默,不住地吸烟——一醉解千愁!在没有酒精的时候,尼古丁也是消愁的精品!
“大人之间的事情,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懂。感情这东西太复杂,也许我们将来也未必能把握好——”
浩宇依然沉默,神情木木的望着河对岸的远山。
“破琴修好,或许还能弹出优美的曲子。”
“也许吧!”
……
夕阳,在沉郁的氛围中隐没。
“时候不早了!”浩宇站起身来拍打着粘在屁股上的沙粒,脸像一块被太阳晒的没有一丝水分的干豆腐,沉郁地说:“让我再想想吧——这需要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