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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卅 缘来做母子 分道阴阳间

暴雪成灾,而且是在南方。

大雪之于北方人和北方城镇,已经司空见惯,应对起来游刃有余。其他人、其它地方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经历过,也就没有应对经验,更没有预防措施。

无论华东、华西,还是华南、华中,这场暴雪的危害远大过同等水量的暴雨。

飞机不敢起飞,汽车冻在路上,就连火车也没法儿准点了。

很多同学都没法儿回家过年了。幸好,大米回家的线路上,尚算正常。

“先生,马上过年了,要不要租个女友跟你一起回家啊?”洛盈盈阴阳怪调地开起了玩笑。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有‘女朋友’。”大米在尝试以“移情别恋”的方式去将何叶遗忘。一如他三年多之前《毕业幻想组曲之一--情书》所写:“算了吧,该忘的,总会忘的。我也该适当地遗忘。”二如三个多月前南岩灵签所箴:“堪叹缘分不为良”,“劝君移结别山岚”。

“那你是不是准备带上女朋友回家过年呢?”

“可是我穷啊!只买得起一张车票!”

“那你让你女朋友坐车,你跑回去,或者躲行李箱里。”

“怎么感觉你是要谋杀你男朋友啊?”

“哼,谁让某人男朋友当得太不称职啊!”

“我这不是第一次嘛!没经验。”

“你是把我当试验品还是模拟对象?”

“一次实验,两天模拟,终生实践。”

“呦,反应挺快啊!好,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去买两张火车票!”

“你……确定?”

“我很确定!”

最终,大米买到两张小年那天的票,这次他买的是特快,而不再是绿皮车。小米依然没法回家过年。

“其实,你不知道,过年那几天,城市里是有多冷清!更别说,我通常都是孤身一人。”在火车上,洛盈盈靠在大米的肩膀上如是说。

一大早起床,辗转将近十个小时,天色转暗,两人才在村口下了车。

抬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而且几乎都没有灯光。即使是因为下雪,也不至于这么早休息啊。

走近自家的时候,却听见人声嘈杂,似乎就是从自家传来的,而且,自家方向有灯光。

拐过墙角,二人看到自家院子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大米快走几步,抢进院门,一眼看到了院子中央的竹床,上面,躺着妈妈。

大米扑过去,看到妈妈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触及妈妈的手,冰凉刺骨。

“妈——”大米跪在雪地里,俯身而哭。

后面跟来的洛盈盈,站在大门口,不知所措。

大米哭了一阵,站起来,找到躲在屋里的老米,想问个明白。

“病死的。”老米冷冷道。

邻里张罗了几桌饭菜,大家一起将就着吃了点儿。

大米守着妈妈,不愿吃,洛盈盈一句“那我陪你一起饿着”,让他不得不端起饭碗,但也没几口。

晚饭后,邻里商量着把妈妈的遗体抬进客厅,老米坚决不允,如果不是被人拦着,老米就被大米揍了。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合力搭了个简棚,然后各自散去。

大米铺好自己的床给洛盈盈睡,他准备在外面陪着妈妈。

第二天一早,邻里过来张罗了早饭,然后开始准备寿材。

老米以没钱为由不肯出钱买棺木,最后是大米掏的;多亏这几年他回家的时候都习惯带点现钱备用。

几位女性长辈几刀几剪裁缝出寿衣,准备给妈妈换上。

“天那,这一身的伤疤!新的、旧的,到处都是!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的!换了我估计早就喝药了!……”兴许是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这位赶紧闭口。

原本已经回避的大米,听了这话,也顾不上忌讳了,旋即回过身来。

只一眼,大米睚眦欲裂,旁人还未及阻拦,他已冲进屋里,一脚踹到老米:“你还我妈命来!”

刚接着踹了两脚,大米就被跟上来的众人拉了出去。

大米扑在妈妈身上,嚎啕不已,尽管,昨晚已经哭干了眼泪。

棺木就绪,准备入殓,大米抱着妈妈不肯松手,众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

“真死了?老米呢?”院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米当然认识这个声音,来人就是那个自从表姨去世后就再也没见过、以前也从来没进过自家大门的表姨父。想到表姨,大米更伤心了。

“老米,老米,你出来!”他站在院门外不愿进来,只管大叫。

老米好半天才出来,站在客厅门口,也不说话。

“老米,你老婆几年前跟我借的钱,你今天说什么也得还给我!”

“什么钱?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初你们家大老鼠上高中没钱交学费,你老婆跪在我面前求我跟我借的。”

“我不知道!”

“就怕你会赖账不认,我借条都带来了!白纸黑字,有签名、有手印!”

“谁用了,你找谁要去!”

“老米,你这话不厚道!大老鼠现在终归是跟着你姓米的!”

“我说了,我没钱,谁用的你找谁去!”

“退一万步讲,大老鼠用的你不认,小老鼠用的你得认吧!你老婆前前后后一共跟我借了四次,算上利息,差不多有两万块钱,今天你说什么都得还我!”

“我没钱,家里你看上什么你尽管拿走!对了,这口棺材是新的,你要是看得上就搬回去吧!”

“我呸!老米,你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拼上这两万块钱不要了,告到法院去,让你进去住几年!”

“随便你,你想告,现在就去!”

入殓完毕,是时候上山了,乡下依然是土葬。

“不准走!老米,今天你不还钱,我就不让你们出殡!”

“滚开!”大米跳将起来,对他吼道。

“呦,大老鼠你在啊!你那个便宜老子不肯还钱,就你来还!不还今天别想出门!”

“好,我还!”大米掏出自己的银行卡,丢过去:“密码是123456!你可以滚了!”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钱!”

大米掏出手机,拨通银行客服电话,操作半天,直到最后电子音报出一串数字,听得旁人咋舌不已。

“少了没有,多了你拿去给自己买副棺材!”

“本金够,利息还差一半!”

“就这么多,不想要就拿回来!”

“算老子倒霉!那一半利息我不要了,行了吧!真他妈晦气!”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洛盈盈突然出口拦住他。

“呦,这不是当初在省城医院见过的那大小姐嘛!居然跟着大老鼠跑老鼠窝来了!”

“欠条留下!”

“给你!”他随手一撒,飞出四张纸条,飘落雪地。

洛盈盈走上前,捡起来,一一查验:“你可以滚了!”然后将欠条撕碎,丢进院角的临时炉灶里。

大米与人合力把棺木抬上拖拉机,自己跳上车,洛盈盈也跟了上来。

拖拉机把众人带上山中一块平地停下。

大家拿着铁锹跳下车,选一处地方,挖出一个坑,抬下棺木放进去。

“来,你来盖第一铲土。”一个长辈对大米道。

大米接过铁锹,铲起一锹土,在手里端了许久才洒下去。

待泥土填平棺木盖檐,众人停下。

“走吧,回去。”

点了一堆黄纸,放响几挂鞭炮后,众人拖着大米坐上车回去了。

三天后,众人回到山上,铲起土掩埋棺木,又垒起坟包,再一次用鞭炮声压住大米的哭声。

最后,大米又是被人拖走的。

下山后回到家,却见所有单属于大米的东西,主要是书和衣服,散落满院。

“你滚吧!以后你跟我没任何关系了!”

大米看了老米一眼,拣起一些东西,胡乱地塞进一个大包里,扛上肩,转身向外走去。

“还有,以后我不准你姓米!随便你姓猫也好,姓狗也好,姓妖也好,姓怪也好,总之,你别姓米!”

大米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洛盈盈拿上自己的东西,紧跟其后。

逆于返乡大军的道路,畅通无阻;汽车、火车,基本上是随到随走。

一路上,大米不发一言,洛盈盈给他吃的他就吃,给他喝的他就喝,像公子哥,又像傻子。

下了火车,大米准备坐车回学校。

“不行!你跟我回家!”洛盈盈放心不下,以大米目前的状况,说不定没两天就把自己饿死了。

洛盈盈把大米拖到自己家里,逼着他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替他把孝箍重新带好。

随便买了些吃的——旧年将近,小吃店、外卖什么的基本上都关门歇业了,然后,洛盈盈把大米推进刚收拾好的客卧,让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叫他把眼睛闭上,他几天没怎么合眼,必须好好睡一觉。

直到确认大米睡着,洛盈盈才回自己房间睡了。

洛盈盈拖着行尸走肉般的大米去菜市场买了点菜,自己又试着做了一次,结果只是勉强可以下咽。只好又拖着他去了超市,买回一堆速食食品,比如包子、馒头、饺子、面条、烤鸡、烤鸭、卤肉、……,把冰箱都塞满了。

洛盈盈的父母打电话来说,过年没时间到她这边来,问她要不要去他们那边,被她找理由推掉。还有很多朋友打电话来约,也都被她拒绝了。

她对着大米说了一天的话,说得自己口干舌燥,水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结果是她自己一个劲往厕所跑,大米却像根木头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之后,她索性就陪着大米坐着,一坐就是几天。

大年三十儿下午,小米拨通了洛盈盈的电话。

“嫂子(先前知道大米和洛盈盈在一起后,小米觉得理所当然,直接改口叫嫂子了),我好不容易偷点功夫打个电话。打回家里,我爸说我哥没在家过年,我打我哥电话关机,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是。”洛盈盈犹豫了一下,给了个肯定的答复:“我让他跟你说话。”她打开免提,把电话递到大米面前。

“哥,你没买到回去的票吗?”

听到小米的声音,大米的双眼才终于聚焦,缓过神后,他用没有生气的声音回答反复呼唤着他的小米:“糯啊,我被你爸赶出家门了。”

“为什么?”小米十分震惊。

“因为,咱妈没了!”这几个字说出来后,沉默了几天的大米,再次失声痛哭。

“你说什么?”小米急切求证:“你再说一遍,咱妈怎么了?”

可惜,大米已经泣不成声,无法回答他了。

“小米,阿姨真的去世了!”说完,洛盈盈也哭了,这些天来,她还是第一次哭。

电话那边一阵嘈杂,好像有人在质问小米,可是小米没有回应,似乎是跑了出去。

三个小时后,穿着工作服的小米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洛盈盈家小区门口,被洛盈盈接了进去。

小米确认了噩耗,两兄弟抱头痛哭。

“妈是怎么死的?”小米问大米,大米却不肯说。

“听村里人说,是喝药自杀的。”洛盈盈跳出来做恶人。

“喝药自杀?为什么?”小米想不通。

“因为家庭暴力。”

“你是说,我爸又打我妈?”小米显然是见识过的。

“阿姨身上全是伤。”

“我要回去找我爸问个明白。”

小米回去后跟老米大吵一架,质问老米为什么打妈妈,为什么把大米赶出去,为什么不叫自己回来奔丧,结果被老米打了一巴掌,然后愤然离去,找到妈妈的坟墓,跪拜片刻,哭了一场,又回城来。

“哥,以后我也不回去了!”

“他始终是你爸!”

“他……我……”

小米回到单位得到了领导的谅解,继续开始上班。

大米搬回学校宿舍去住,洛盈盈看他已经活了过来,也就没拦他,只是给了大米一个红包。大米知道,她是料想自己已经身无分文,托词而援。

大米打开红包,发现里面有当初学生家长的谢词,而且里面的钱全是1999年版的,没有一张是2005版的,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说,洛盈盈把当初那个红包一直保留到现在,估计根本没拆开过。

洛盈盈每天都到学校来陪大米。

“其实你不用每天来陪我的。”

“除了来找你,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这些天,谢谢你了!”

“你难道不知道,大恩不言谢吗?”

“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过去?”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其实,我妈妈都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据我从表姨偶尔遮遮掩掩的言辞中推测,当初我妈妈为了救表姨被人强奸,却羞于报警,所以罪犯逍遥法外。几个月后,妈妈发现自己怀孕,被娘家人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事,以妈妈当年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嫁给老米这样一个人。之后,妈妈娘家人根本不与我们来往,所以,我跟小米从来没见过外婆家的人。”

其实,大米还有一句话没说,他一直觉得,因为自己,妈妈才会被老米打骂;也是因为自己,妈妈才会忍气吞声;更是因为自己留级,要晚一年才能去工作、去挣钱,老米才会变本加厉,妈妈可能也因此而失望,最终选择自我终结。

开学后,大米根据学院老师指引,在保卫部借出自己当初来上学时迁移过来的户籍材料,找到学校驻地派出所户籍科,申请改名。他取孔圣人之名“丘”为姓,保留“粟”字,即名“丘粟”。

改好户籍资料,又去改学籍相关信息。

丘粟在QQ上声明自己改姓,众人皆不解。

当初诗社一名加过好友的成员在他的声明下留言说:“丘,无根之兵,无基之岳,无头之蚯;无马可駈,无草可茊,无尼可屔。丘,音同求;粟,即小米;故,丘粟即求米,说直接点就是要饭的。所以,这个名字不好。”

红包里的钱很快花光了,丘粟只能出去找兼职做。在中介看了许久,他觉得适合自己的只有发传单。

丘粟领到一堆房地产广告宣传页,找到一个公交车站,散发给来来往往的乘客。

现如今,网上抱怨最多的,就是工资不涨、房价飞涨;即使房子供大于求,那些房地产商也没停下开发新楼盘的脚步。丘粟看着手里的传单,突然疑惑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太天真了。他想起组稿的《城市掘金者》:“他们誓要把整个城市翻个底朝天,甚至不惜掘地三仞。”

此外还有建房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强拆、拥堵、灰尘、填湖,等等等等。

行人看到递过来的传单,或者出于怜悯而接受,或者礼貌拒绝,或者理都不理。

东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丘粟迎上去,浅鞠一躬,右手握、左手抬,递过去一张传单。

对方接过,丘粟正要道谢,却见对方一把将传单揉成一条,双手分筋错骨,已将传单撕成两半,顺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丘粟楞在原地,一直目送对方走远。

他心塞意懒,转身离去。

丘粟差点饿肚子。所幸,小米意识到他拿钱还了高中学费,身上应该没钱用了,所以准备把自己那部分高中学费和学厨的费用还给哥哥,毕竟,他已经工作将近两年,手上有了一点积蓄了。他怕哥哥不愿意接受,所以把钱打给洛盈盈,让洛盈盈转交。

丘粟看到柜子里的包,是先前带过来的被老米丢出来的东西,当时随便这么一塞,都给忘了。

他把包提出来,准备收拾一下。

在凌乱的书、本之间,他发现一张纸壳,是从整条烟的外包装上撕下来的一块,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些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估计笔芯放太久,油墨几乎干了,所以写的时候墨水时有时无,但因为圆珠笔写字时通常印迹较深,所以依稀可辨,丘粟看得出,是妈妈的字迹:

粟、糯: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在了,你们不要怪妈妈,也不要恨妈妈。不是我狠心,只怪妈妈命不好。以前我想只要你们能好过,我不管怎样都行,苦点累点都不算什么。直到今天,我才终于绝望了。以前我所做的都等于白费了,我的忍让换来的是冷言恶语,或是拳打脚踢,这样的日子我是无法忍受下去了。以前总想,岁数大了,可能会改变;现在看来,这只是幻想,只是我一厢情愿。好吧,就写道这里,如果还有日子,我再慢慢写。

眼泪不知不觉已从眼角流进嘴里。

以前他不止一次听到过类似于“只要你们能好过,我不管怎样都行”的话,可这次,妈妈终究还是“绝望”了。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命不好”;或许,是因为某人的“冷言恶语”、“拳打脚踢”;也或许,是丘粟亲手毁掉了妈妈的希望。

这一刻,他无比憎恨自己。

看着手中的遗书,他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付山河考研成绩理想,并顺利通过复试。大家都开始紧张有序地做毕业设计。

可是,丘粟已经没有了动力。一年多以前,他还能用“为妈妈”来给自己打气,可如今,……

4月1日,愚人节,丘粟的公历生日。“或许,真如高自清所说,我的出生就是个笑话。”

4月4日,清明节第一次成为法定节假日。丘粟独自一人来到妈妈坟前,跪到日落西山。周围来往扫墓的人群看到他,都唏嘘不已。

丘粟在镇上找到一家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又到山上去跪着。

第三天,4月6号,三月初一,丘粟的农历生日,二十四年前,妈妈苦难生活的开始。丘粟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在坟前哭了一场。

我想回家

2008。04。06

我想回家,

园里偷一根黄瓜;

我想回家,

树上捋两串槐花;

我想回家,

坐在地上玩泥巴;

我想回家,

阻碍蚂蚁们搬家;

我想回家,

抱着电视看麻花;

我想回家,

就着米汤吃锅巴;

我想回家,

偶尔得几毛零花;

我想回家,

炫耀刚得的红花;

我想回家,

尝尝弟弟的河虾;

我想回家,

追逐妈妈的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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