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父母和乡亲，大米坐上城乡小巴，准备去县城转车，赶往火车站。
所幸，上车早，占得一个靠窗的座位，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让这枯燥的旅程不至于太过乏味。
不远处的小山，掩隐于云雾之中，雾走云移之间，山体仿佛也在挪动。大米曾一度揣测，这些小山其实是远古恐龙所化，在那未知灾难来临之时，衔尾钩首，伏尸大地，亿万年后，成了我等眼下所见群山。
山下连着田地。有些田里，新麦振臂；有些田里，白棚掩面；有些地里，车牛翻土；有些地里，杂草竞长。间错几口小池塘，截映天空，做着各种鬼脸。
这几日天气开始回暖，年前攒下的积雪化水，携裹着泥沙汇入大河，河水因此略显浑浊，也略显雄壮。
刚洗刷一新的破旧小巴，颠簸在河堤外泥泞的乡道上。
车厢里坐的，基本上都是年后第一批出远门的人——大米是这批人里唯一一个出门求学的人，包括他弟弟在内的初三、高三学生，早几天就已经开学报道去了，过几天元宵节后，就该是非毕业班的中学生们了。
乡里乡亲，大家基本上都认识，所以每上来一个新乘客，少不得一番集体寒暄打招呼，甚至谦让一下座位。然后，就开始讨论去年的收成、收入，顺便展望一下未来，偶尔有人就形势发表一点真知灼见，也淹没于大批哄笑里。最后，甚至有人借着行李包为桌，打起了扑克。
除了人，车里还堆满了行李。新棉、旧棉以及各种腌菜、腊味的味道，混杂着座椅靠垫上的漂白粉味道——大米猜测的，因为不像洗衣粉味道——连绵不断地侵袭着他的鼻咽肺。
但话说回来，这就是大米的乡音、乡味，“三五周后，我就会怀念这些了。”大米想。
穿丘陵、过石桥、走泥坑、爬陡坡，车上已经人满为患。
乘务员不停地碎碎念，言辞之间抱怨着大家行李太多，害得他们放弃了好几波乘客。坐着的人真真假假昏昏欲睡不理会她。站着的就有人跟她对着抱怨，抱怨车子太小，抱怨车票涨价——春节惯例。
好不容易拐上水泥路，车速快了起来，车上的人也陆陆续续下了车。一部分去会友以结伴而行；一部分去汽车站，或乘大巴长途跋涉，或转向市里挤火车；极少部分人，是走亲戚的。
大米没直接坐到终点站，因为他得先去一趟表姨家，取来请表弟代买的火车票——毕竟，乡下没有卖票的地方，进城一趟也不方便，若是临行现买，十有八九是买不到票的，即使万幸买到，也肯定是站票。
一路上，小吃店已经开门营业，零星还坐着几个食客；一些理发店、文具店也在做开业准备了，噼里啪啦放着鞭炮；倒是那些服装店还没什么动静。
走了半个小时，到了表姨家的超市——其实就是个副食店，卖烟酒糖果日杂，这几年一阵风吃过，都改名这超市那超市，在大米看来，纯粹是附庸风雅。每逢新年头几天，别的店子都关门歇业，这种店子却是正火的时候。当然，今天不算，毕竟初七八之后，已经没几个串门走亲戚的了，再过两天，元宵节的时候，他们又要忙几天了。
“姨父，给您拜年了！祝您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啊！”
“呦，大老鼠啊，我还当是有贵客来了。”姨父裹着一张毛毯，缩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本来准备起身的，见到是大米，又缩了回去。
“我来拿车票，弟他在家吧。”
“在楼上，”他回头朝楼道吼：“小龙，把大老鼠的车票拿下来，人家大学生赶着去上学呢。”
“米粟来了，快上来！”表姨在楼上应到：“姓苟的，别老鼠长、老鼠短地叫人家！”
“两只米老鼠，他是老大，当然是大老鼠了！更何况，他还是属鼠的！”姨父不以为然地吼着。
“老娘也是属鼠的，你有本事叫老娘一声老鼠试试！”表姨拿着菜刀走下楼来，想必是在厨房准备午饭。
“小姨，给您拜年了！”
“来，米粟，上楼坐会儿。”
“小心别碰到货架上的东西了！”大米被小姨拉着跟在她屁股后面，姨父的声音跟在大米屁股后面。
客厅彩色电视里，正在重播联欢晚会，六小龄童领着一群小猴子上蹿下跳，好不热闹。大米这几年都没怎么看电视了。家里只有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还是刚上小学那会儿买的，在他读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毛病不断了。而且初中、高中都在县里，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在家呆。倒是高中的时候，每间教室都有一台彩电；高一高二的时候，不到月假时候的每个周六晚上，允许看一看。到升高三的时候，学校突然把所有教室的电视都拆走，从此就再没电视可看了。
“小粟，你坐会儿，本来以为你昨天就会来我们家过夜的呢。姨去做饭，你吃了午饭再走。”
“不了，我拿了票就走，怕赶不上车。这是我从家里给您带来的一点腌菜和腊肉，我妈说，你喜欢吃。”
“给我带干嘛，你自己留着吃！”
“都带来了，再说这生肉我又不能带学校去吃。”
“行吧。你几点的车？来得及就吃了饭再走。”
“应该是1点左右的。我弟呢？”
“他在里面玩电脑呢，马上初三了，也不知道多看看书，成天玩电脑。他学习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小龙，别玩了，把你哥的票拿出来！”叫了几声，没人应： “这孩子！电脑有那么好玩吗！小粟，你坐着，我去看看。”
小姨起身走进里间：“叫你半天都不应！”
“干嘛！我听歌呢！”
“你米粟哥哥来了，去给他拿车票！”
“你去我房间拿不就得了！”
“你那房间里丢得乱七八糟的，老娘我给你收拾，你还说老娘翻你东西，侵犯你隐私，老娘生你养你，你有什么不能让老娘知道的？就你这样子，还有姑娘给你写情书不成？我看你倒是该跟你米粟哥哥请教请教怎么给女孩子写情书……”
“又来了，好了，好了！我去找，我去找！”
表弟不情不愿地走出房门：“哥，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拿票。”说完钻进另外一个房间，不到半分钟就拿着车票和学生证出来了：“哥，给，这是你的车票和学生证。”
大米起身接过：“辛苦你帮我跑路了，谢谢！我把钱给你。”
“你给我妈吧，买票的钱是在她那儿拿的。”说完软在沙发上假寐。
大米收起票和学生证，掏出一张毛爷爷递向表姨：“姨，我没零钱。”
表姨抬手一挡：“给什么钱啊，拿回去！”却没挡回去。
大米坚持：“姨，你是知道的……”
表姨无奈接下：“你啊，那么计较干嘛！你等着，我去给你找钱。多少钱来着？”
大米重拿出车票来看了一眼：“28。”
“好，你等会儿。”说完转身下楼，然后听到她对表姨父说：“拿72块钱出来！”
一声抽屉响过几秒钟后：“给！”混夹着关抽屉的声音。
“这才70！还差两块！”
“两块钱，多大事儿啊！”
“你他妈怎么不多给两块！”
又一回合抽屉响：“给你，给你！拿好，滚蛋！”
“你有本事中午别吃饭！省的还不止两块！”
表姨上得楼来，把钱递给大米：“你先坐会儿，饭马上好了！”
“不了，1点的火车，我得赶紧了，慢了就错过了。”大米拿好行李跟表姨道别：“我走了，你忙吧！”
“你这孩子，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下次早点来，多玩儿会啊。”表姨跟在大米后面下了楼，顺手在货架上拿了两瓶罐头、两包饼干，塞给大米：“拿着路上吃，不准说不要！”
“……”大米的确准备拒绝的：“好，谢谢姨！”
“这些值多少个两块啊！”表姨夫忽的坐起回身道。
“姓苟的，你给老娘闭嘴！这店子是老娘出钱开的！你他妈的充其量就是老娘请的一个售货员！”表姨大吼一声。
表姨父怏怏趟了回去：“败家娘们！”
“姨，姨父，我走了，你们忙！”说完走出店门。
“放暑假了再来玩！”表姨站在门口喊道。
“好！”大米回头招了招手，走进鞭炮硝烟中。
花了半个小时走到汽车站，等买了票挤上车到发车，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坐在车上，大米把背包抱在腿上当桌子，掏出记事本和笔，想写点什么，却丢失了那一瞬的灵感。只好盯着前一页上除夕夜守岁时写的东西发呆：
新宠
2004。01。21（除夕守岁）
鞭炮连连天地震，
神王惊落玉石阶。
只恐大道又一宠，
再上灵霄问官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