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升的老高,其实我早已醒来,只是不想起来,睁大着眼睛呆呆的盯着天花板。自从交权以来,我整天无所事事,脑袋里想的除了公司还是公司。虽然我知道妻子的能力,离开我公司照样运转的很好。穿越前,我就是一个工作狂,建立那么大的一个企业,而且年事已高,儿孙满堂,我还是牢牢掌握着企业。只是在穿越前才补办了一个退休手续,这都是因为我旺盛的精力。
而我现在呢?我正处于青壮年时期,却赋闲在家,强烈的反差让人无法适应。可有什么办法,穿越者正在失去刚来时的优势,人们开始排斥他们。使他们逐渐失去权力、地位,甚至工作,穿越者的孩子也面临失学的危险。如果穿越者真是社会混乱的罪魁祸首,那我的归宿在哪里?我的儿女们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我不由想到我穿越前的家庭,还有和我一起穿越的朋友区新。区新是我儿时的玩伴,他聪明好学,是我们班上最优秀的同学。可他却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自幼父母双亡,是靠他叔叔把他带大。他叔叔家里孩子很多,虽然大家平时都小心的让着他,但没有父母的自卑、寄人篱下的感觉使他始终抬不起头。好在他刻苦用功,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就用他父母给他留下的那点遗产创业,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几十年后做到全国五百强之一。晚年我们两个老头常在一起感慨今生,憧憬未来。
“其实我并不想穿越到未来去创造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他常常说,“我只想弥补今生的遗憾,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那样我的生活就完美无缺了。”
每当这时,我都看见他两眼放光,整个人仿佛已沉浸在未来的童年生活中。
“理论上来说,选择穿越后的年龄是可行的,但事实怎样却无法证实,因为过去的穿越者没有一个回来,更重要的是,人们对穿越者是什么态度,我们无从知晓。”我不忍给他泼冷水,但什么可能都可能发生,必须有心理准备。
“是这样。这可是用我们大半辈子的积蓄在冒险,”穿越的费用很昂贵,他看起来忧心忡忡,“不论失败与成功,都不能给儿孙们留下什么了。”
“后人自有后人福,他们能养活自己,你这是操的多余的心。”我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就培养他们的独立意识,提高他们处事做人的素质。我是成功的,我常为此沾沾自喜。后来想想,我当时更多的是考虑自己,这一方面也说明我的自私心还是很重的。
“也许穿越失败,我们尸骨无存;也许人们不接受我们,使我们成为孤魂野鬼,不管怎样,我不会退缩,我们共同面对它。”
他不幸一语成谶,现在危机正一步步逼近。而我当时想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最终,我们穿越成功。区新来到荷市,被雷格夫妇收养。这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生养了多个孩子,都不幸夭折,到头来,只剩孤零零的老两口。区新的到来,给他们带来新的希望。他们给了区新全部的爱,做了父母能做的一切。穿越后,我费尽周折才和他联系上,后来一忙来往就少了。现在才想起,有两年没去看他们了,何不趁现在空闲,去拜访一下他们。一想到这,我一扫颓唐的情绪,说动就动,立刻驱车赶往几十公里外的荷市。
区新的家很好找,在流星怡园的最高一栋建筑的最高一层。当雷格太太打开房门看到我时,表现出极大地惊讶和兴奋。
“啊,是你呀,先生。”她浑身颤抖,用手捂住嘴,呜咽的声音从指缝迸出。
她这样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我不由仔细端详,她两眼红肿、白发苍苍,岁月绝不会这么快让她如此苍老和憔悴。
“发生了什么事,雷格太太?”我有些惊讶地问。
“请进来吧,先生。”雷格太太极力掩饰刚才的失态,把我让进屋。
“老婆子,是谁来了?”雷格先生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先生来了,老头子。”雷格太太边回答,边把我引进卧室。
“喔,是先生。“雷格先生卧倒在床上,看我进来,他笨拙的挣扎着要爬起来。我赶紧把他按住。
“怎么,你病了吗?”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骨瘦如柴。
“他心脏病发了。”雷格太太说。我看到她在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死老婆子,有什么话就说嘛,对先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看到我狐疑的目光,雷格先生向他妻子吼道。
“还不是因为我们的儿子。”雷格太太哽咽着说,“他不认我们老两口了。”
“为什么?”近来变故太多,我都有些麻木了。但区新和他养父母关系一直很亲密,现在突然闹翻,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也不知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突然不回家了。给他打电话也不接,到学校找他,才知道他已退学。我们到处打听,最后在一家IT公司找到他。我们问他为什么退学,为什么不回家,他始终不说,把他逼急了,他就嚷着说,我们不是他的父母,他也不是我们的儿子,还要和我们断绝关系。”雷格太太说不下去,啜泣着,红肿的双眼更红了。我不忍看她伤心的样子,赶紧问:“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那么忙,我们怎么好打搅你。”雷格先生说。
“先生,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对待我们?十多年了,我们为他付出了全部,尽我们的能力给他创造最好的条件,现在大学要毕业了,他却突然中断学业,还把他爸爸气病了。”
雷格太太真的动了情。看她如此激动,我真担心她的身体能否受得了。
“是不是穿越者的身份让他受了委屈?”这是很可能的。
“不是这样,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就算现在穿越者受到歧视,我们也从来没有放弃他。”雷格先生踹着粗气说。
都这么长时间了,我暗自责备。不过,这个情况也使我困惑不解。区新穿越的目的主要是寻找幸福的童年,这个目的他达到了。虽然是养子,可雷格夫妇对他比亲儿子还亲,我没见过比雷格夫妇更称职的父母。是他嫌弃养父母年老体衰?可区新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必须找他问个清楚。
“你们先别急,他也许有什么苦衷。”我安慰这悲伤的老两口,“告诉我他公司的名字,我去问他。”
雷格太太找了张纸,把地址写在上面。临出门,她忧郁而又口气坚定的对我说:“去看看他,他是不是病了。再告诉他,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站在他一边,这个家永远为他敞开着门。”
区新的IT公司很好找,它处在林荫大道的尽头。我赶到时,正是下班时间。我给他打了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饭。他听到我的声音,愣了好一会,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们找了一家饭店,要了一个包间,胡乱点了一些菜。说实话,我根本没有胃口,区新看来也没有食欲,眼前的菜没动几口。
穿越是成功的。我的面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年轻人。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曾经满脸皱纹、牙都掉光了的人。但不管怎样,奇迹终究是发生了。只是他看起来精神状态不佳。
“有两年没有联系了,你过得好吗?”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看看周围发生的事,能过得好吗?”区新说。他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就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但作为穿越者,我们必须相互沟通。我告诉他我辞职的事。
“看看,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等着瞧吧,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以前我们总是相互挟持,共同帮助,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今天我们也应共度难关。
“我咋知道?”他却先泄了气,“我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
我紧盯着眼前这个家伙。以前那个睿智、开朗、坚定的形象了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萎靡、失落的行尸走肉!我一时默默无语。
沉默片刻,我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中断学业?”
“这还用问吗?”他苦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穿越前我就是学校的尖子生,虽然时光过去了一百多年,增加了不少新知识,但我初中就学完了大学课程,又自学了IT的新知识。这不,公司正好有个项目要攻关,就把我招募进来了。”说到得意处,他的脸上才浮现一丝活力。
区新在穿越前就是靠IT发的家。现在重操旧业,当然是得心应手。
“那你对养父母又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养父已被你气病了。”
“别跟我提他们!”区新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我已经跟他们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我几乎要喊起来,“你不是想要一个幸福的童年吗?你得到了,却又把他们抛弃了。”
“幸福?”区新无奈地叹口气,“真的幸福吗?不,你错了,我错了,大错特错了。穿越虽然改变了我们的年龄,但成年人的思维却无法改变。你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过的?你知道让一个思维成熟的人扮演天真无邪的幼儿是多么的愚蠢?我成天嗲声嗲气、装疯卖傻,就是为了博得他们那点可怜的爱。”
他激动的手直抖。
我目瞪口呆。虽然我曾经怀疑过,但因为不忍使朋友的美梦破灭,更主要的是我忙于自己的事,就没有深究。我深深的为自己没有为朋友多想想而自责。
“想不到是这样。你从来没说起过。”
“和谁说有用呢?谁也没法改变,事情已经这样了。”
“是没法改变了。”我试着顺着他的话说,“你既然已把最难熬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为什么现在抛弃了他们?”
他两眼盯着我,沉默不语。我看得出,他内心一定波涛汹涌,很不平静。于是我又补充说道:“他们的亲生儿女都先后夭折,最后把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这样做,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门说:“这一切我都能忍受。可还有更可怕的事,这是谁也没办法承受的。”
“什么事?”看到他这样,我也不由紧张起来。
“他们是我的后代。”他一字一顿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吓了一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事关人伦大事。必须要有真凭实据。
“你怎么知道的?”
“穿越前,我在IT业也算是小有名气,也有人写关于我的书。一年前,我在大学图书馆查到了蛛丝马迹。”
“你跟他们说了吗?”
“没有。他们年纪大了,我怕他们受不了。但我要和他们干干净净地断绝关系。”
我沉思了一会,问他:“这事你有多大把握?”
“50%。”
“50%的把握你就草率下结论,太不负责任了吧。”我说。
“不负责任?”他冷笑着说,“你设身处地的想想,这种事能坐实吗?传出去只会身败名裂。我现在想想都感到恶心。”
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的震撼。临别时,雷格太太托我带的话也说不出口。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天晚上,我辗转反复,难以入眠。脑海里反复出现区新、雷格夫妇的身影。我真的开始怀疑当时做出穿越的决定是不是错误的。不可否认,穿越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但绝不是新的生命。而且,利用穿越时的基因改造,提高了穿越者某一方面的能力,使他们更聪明、更强壮,很多人成了政界、商界、文艺界、科技界的拔尖人物。但它的负面影响太大,带给我们太多的烦恼和困惑,怎么面对这些问题,我们并没有做好准备。
妻子均匀地发出鼾声。月光下,她是那么的俊秀,又那么的憔悴。她现在一肩扛起公司的重担,又要承担我带来的不安和恐慌。一次次的原谅我、包容我,可我能给她什么?前途凶险,莫名的惊慌使我一阵战栗。
摆脱困境也不是没有办法,死亡最直接可行、干净彻底。但自杀不是我的人生信条,因为我认为它违背了自然规律和人的本性。我多么希望有轰轰烈烈的事发生,让我在轰轰烈烈中死去。但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又想到穿越前的家庭和我的儿孙们,我穿越后,他们过得怎么样?穿越后,我就私下查找他们的线索。最终查到我的重孙在书画界享有盛名,现在徐县文化部门担任要职。看来他们过得还不错,可我从来没有去探访他们。穿越者有个不成文的信条,就是绝不和自己的后人相认,以免打扰他们的生活,或者带来人伦道德上的难题。而现在我有了去看看他们的冲动,而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使我兴奋不已,恨不得现在就天亮。
徐县较远,我还是在早饭前就赶到了。重孙的家是清水小区里一栋别致的白色小楼。我把车停在路边,静静的观察着。
上班的人们陆续走出家门,驾车从我旁边驶过。我想象着小楼里的人在忙着什么,不久,白色小楼的门开了,一个中年人领着一个小男孩走了出来。我没弄清他们是我的第几世后代,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头晕目眩,激动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 我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他们上了车,然后从我旁边开了过去。我赶紧掉头跟上。他们一直到徐县中学停下,小男孩下了车,向校门走去。
我犯了难,是跟车呢,还是跟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我决定留在校门口。
我这才注意到,学校里到处彩旗飘扬,歌声嘹亮,原来学校今天开运动会,学校操场紧靠路边,我站在栅栏外不停地张望着,小男孩很快掩没在人海里。
学生们按班级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校长训话后,宣布运动会开始。同学们欢快的四散跑开。我焦急的寻找小男孩的身影,可一直没找到。这时,操场一角传来喧闹声,原来是足球比赛开始了,在激烈奔跑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带球横冲直撞的中锋正是小男孩。他是那样的灵活,那样的勇猛,带领队友们一步步压向对方球门,他们一方明显站了上风。
我津津有味的看着。
突然,小男孩接到队友的一记妙传,连续晃过对方两个后卫,在对方门将冲到之前,抬脚将球狠狠的射出。一连串的动作非常流畅、干净,绝不拖泥带水,我不由叫了一声:“好!”
可惜,射高了,球擦着横梁飞了出来,落在栅栏外的草坪上。我跑过去,将球捡起拿过来,小男孩也跑到栅栏边,这时我可以这么近距离观察他。他浓眉大眼,满头大汗,踹着粗气,显得朝气蓬勃。这就是我的后人!真不敢想象,可我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先生,可以把球给我吗?”小男孩问。
“哦,好的。”我把球抛了进去。小男孩接过球,跑回球场,又回过头狐疑的看了看我。
就这样,我在这呆了一整天,直到放学他父亲来接他回家。
今天心情特别舒畅。回去时,我将车调到自动驾驶,又沉浸在幸福之中。能亲眼看到自己隔了一百多年以后的后代,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真的,这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
这真是奇妙的一天。但我不会再来看他们了,因为我怕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