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周乡很大，镇子里也很有些繁华的味道。这种边贸交汇的城镇，至少吃喝玩乐的地方不缺，路边的小玩意儿也不少，间或还能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事，也许就是什么举世罕见的珍宝。
赵天羽这五年一直跟着师父赵老头待在宅子旁的偏院里，虽然也偶尔出到镇子里逛逛，但毕竟机会少多了，逛得也不能尽兴。除了赵宅近处的一些坊市，再远一点儿出去那么五条街，他就有些陌生了。
“小四，你到底知不知道地儿？”赵天羽站住脚步，环视周围一圈儿，撇撇嘴对着身后问道。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赵家下人打扮小厮，一高一矮，看年龄不过二十出头，都挺瘦的，只是眼睛很亮。这二人便是赵天羽自小的贴身随从，出门在外最优秀的黑锅专业户，没少替赵天羽聆听胖子老爹的“教诲”。
“少爷，你不是说要自己找的吗？还不许我们插嘴。”矮个儿的赵成苦着脸道。他是赵周乡本地户，本家就姓赵，虽然在赵家做仆役，但更像打长工，不卖身的那种。因为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周围人都叫他小四，赵天羽自然也喜欢这个称呼。
“那……你这方向也得对啊！”赵天羽转过身来，抬手点着周围的摊贩酒楼，“这地方能有什么天缘堂？”
“是你刚才走岔了。”赵四有气无力道。跟了这位少爷这么多年，他跟高个儿王大河早就知道自家这位少爷的脾性了。所以出了赵府，他们两个在赵天羽面前一般都比较随便。
“不能吧？走个直道儿还能岔了？”赵天羽挑挑眉，诧异道。
“恕我直言，你可是喝白水都能噎着的主儿。”旁边一直沉默的王大河插口道。王大河是外乡人，卖身的仆役，名字很粗，长相也有点儿粗，但偏偏心性不粗，貌似还读过几年书，认识不少字，这让赵天羽觉得很神奇。当然，最神奇的还是王大河有一个比赵天羽小一岁的小妹……
赵天羽给了王大河一个白眼，一挥胳膊：“那叫呛着，不叫噎着！别废话了，带少爷我直捣黄龙！”
天缘堂是一处珍宝楼坊，里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但不少都不知底细用途，标价也天差地远，买什么东西客人自己决定，低价买神物的事情也曾有发生。不过在这里买东西，是真是假有用无用卖家概不负责，所以才称作“天缘”。
虽然称作“天缘”，貌似跟赵天羽这个路痴没多少缘分，竟然走个溜光直道都能走岔了，最后就隔了个牌楼还找不到地方。
“我其实很讨厌这种说不准的东西。”赵天羽仰头看着天缘堂的鎏金牌匾，狠狠啐了一口道。
“我也觉得这地方不是少爷该来的。”王大河闷声道。
“我为什么不该来？”赵天羽猛一扭头，指着王大河：“你别说，小四你说。”
“少爷没什么见识。”赵成想也没想，随口一句。
“我呸你一脸狗……”赵天羽急忙刹车，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放屁！少爷我怎么没见识了？”
赵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缩缩脖子，但也没真当回事儿，瞥了眼袖手站在一旁的王大河，硬着头皮道：“这里的东西稀奇古怪，真假难辨，少爷今年才不过十一岁，整天待在家里，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赵天羽很是不屑地扫了一眼赵成跟王大河，抬手指指自己身后背着的青锋三世，嘿然摇头道：“你们才没见识，白白比我多吃了十年干饭！”
说罢，昂首挺胸地向着天缘堂迈进。
天缘堂是一处三层楼坊，里边设有很多柜台，分属不同店家，这倒很像赵天羽前世的卖场，很熟悉的经营方式。当然，更熟悉的是门口斜挎着红幅条的靓女。
“这位公子，抱歉，天缘堂禁止带武器进入。”站在门口的侍女微笑着用一种如天籁般清脆的声音阻下了刚刚昂起胸膛的赵天羽。
赵天羽怔了一下，转头看着微笑的侍女。他看得很仔细，仔细地有些放肆：“什么意思？”
“您可以将武器暂寄在我这里。”侍女低头，脸上略有些红润。她没见过能这般自然放肆地打量别人的少年，很神奇地没有任何肮脏下流的感觉。
“不行。”赵天羽很干脆地摇头，终于将目光从侍女脸上移开，向着天缘堂内张望，同时用一种十分随意的语气问道：“没得商量？你可以叫负责的人过来一下，我是本乡赵久保的儿子，唔，也许有些用。”
“赵公子？”赵天羽身后传来一声问询。
赵天羽挑挑眉，转身看向声音的主人，嘀咕一声：“这情节真的很俗套。”
来人约莫三十岁许，身着蓝纹锦袍，高五尺余，眼睛很小，缀在脸上就像两条细缝儿，头发是这一世少见的七分齐眉短碎发，手上持着一把一尺三寸青玉尺。
“公子说什么？”那人似乎没听清赵天羽的话，笑着问道。
“没什么。”赵天羽耸耸肩：“你认识我？”
“赵大财神的公子，在这赵周乡谁会不知道？”那人笑着点点头，然后两步走上台阶，对着赵天羽点点头：“邱林，忝为赵周乡天缘堂的第二主管。”
“邱主管。”赵天羽笑着拱手，然后抬手指着天缘堂内直奔主题：“能让我带着三世进去吗？”
“三世？”邱林显然有些不适应赵天羽的说话方式，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天羽抬手示意身后的宝剑，方才恍然，侧身做了个延请的动作：“当然，请！”
十里开外，顺城通往赵周乡的官道，一辆黑色马车正缓缓前行。
“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家。”青年掀开车帘，望着窗外路旁的田地，平静道。青年穿着深紫色无袖长衫，内里是灰白色紧身衣，即使坐在那里，也给人一种修长俊逸的感觉；他有一双璀璨深邃如星空的眼睛，嘴唇略薄，两鹳坚韧如削，秀发黑亮飘逸。
“你不过只看了辛风的一个南疆边城，就敢下这样的评断？”青年对面的老人闭着眼睛问道。老人似乎很老了，他的脸上满是褶皱，头发花白枯槁。他此时闭目似乎是因为有些疲倦了，而并非那玄之又玄地入境修炼之类的——他就像个普通的老人。
“边城往往能说明更多东西。”青年缓缓放下车帘，坐正身子：“像那种边贸汇集的城，更明显不是吗？”
“哪里奇怪？”老人轻抬眼皮，瞥了青年一眼，没再纠结他早下结论的问题，转而问道。
“他们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国家之外的任何事情，所有人都那般安逸。”青年斟酌着，总觉得自己说的还是不够全面：“自我？还是什么……我总觉得它不应该存在至今。”
“就像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过了顺城再往南就是汉元帝国，过了邦连城再往西就是苍月帝国。”老人咳了一声，“可这个不足汉元帝国一个行省的小国竟然比汉元帝国还要古老，甚至八百多年来从不曾有哪个国家踏碎过它。”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青年点点头：“包括他们为什么不在意边城以外的地方，汉元跟苍月，真的强过他们千百倍，可他们为什么就是不睁眼看看？”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青年的话，而是磨磨蹭蹭地从身旁包裹里摸出一个卷饼，再准备好一壶清水，然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老师，您不打算给我一个答案吗？“青年嘴角微弯，前倾着身子问道。
“你要什么答案？“老人的话有些含糊，他正费力地嚼着卷饼：”看不看外边有什么区别？反正不该进来的也进不来。“
“这是结果，不是原因。“青年皱眉，不是质疑老师的话，而是有些听不明白。
“很多时候，结果就是原因。“老人拧开水壶，喝一口水，好让嘴里的卷饼更好嚼一些——他年纪大了，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因为十方飞云，还有那三万青盔重铠？“青年追问，期望能够得到更多的信息，以方便他理解老人那句”结果就是原因“的解释。
清水让老人嚼起来轻松多了，所以他忙着嚼卷饼，没工夫回答青年的问题。
青年沉默了下来，眯着眼睛思索着，想要得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答案。
“你的结论下地太早了。“老人咽下嘴中嚼烂了的卷饼，盯着手中剩余的，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经受那种费劲而略带痛苦地咀嚼过程：”你那叫草率。接下来还是安安静静地看吧。“
青年怔了一下，继而皱眉。他觉得老师那一句“草率“有些过了，他很不喜欢。
老人却并不在意他喜不喜欢，终于还是慢慢收起了剩余的卷饼。
“我希望殿下将来会是第一个踏破此地的汉元君主，所以现在你得先做一名合格的客人。“
看似很不顺当的因果关系，却一语道出了巨量地信息。
“我知道老师的用意，但这个问题，我更喜欢带着答案去寻找解决的办法。“青年摇摇头道。
老人抬头，直视着青年，沉默。
良久，老人笑了，脸上地褶子汇聚在一起，深如刀刻。
“这不是一个奇怪的国家，是神奇的国家。“老人长舒一口气：”你应该把他看成一个整体，永不可分。这种内在而自然的凝聚力真的很强大，那是它八百七十多年来长久存在的基础。“
“但不仅仅这些。它还有着属于它自己的骄傲，它的十方飞云，它的青盔重铠，还有……那两个强大如天神一般的人。“
“一百多年前，你的曾祖父只差一步就能攻破这个国家的都城，却被那两个男人带着不足五千的十方飞云跟一万三千青盔重铠一手阻断，四十万大军几近全军覆没……“
“这不可能！”青年皱眉反驳。
“这是事实，一段不被汉元记载的事实。”老人叹了口气：“你那位强大似举世无敌的曾祖父，那个一手开创汉元帝国的伟大君主，一辈子只败了这一次。”
“还是不可能，没有人能强到那种层次。”青年依然不信：“十方飞云跟青盔重铠也绝非全由修行者组成的军队。”
“呵呵……”老人笑了：“你没见过，所以就觉得不可信？汉元有修行者组成的军队，那四十万人中也不缺大修行者，但死了就是死了。那两个男人就是那般强大！”
“他们现在在哪儿？”青年盯着老人问道。
“死了。你的曾祖父拼尽四十万精锐杀了他们。”老人轻轻闭上了眼睛：“所以你的曾祖父即使输地够彻底，也依然活了一百五十多岁——他觉得杀了那两个男人就是胜利，是足以刻录在棺材里的人生大事迹。”
青年沉默了下来，这个事实让他震撼，让他觉得自己的目光似乎仍嫌狭隘，也开始有些觉得自己确实容易草率。
“现在它已经没有那两个强大的男人了。”
“但我想，它肯定还有其他强大的存在，这是它最可怕的地方——传承不断，亘古长存。”
“我会断了它的传承！”青年重新掀开车帘。车窗外已经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而是人声鼎沸地赵周乡镇中。
“或者被它撕得粉碎。”老人叹息一声，弓着身子钻出了车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