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日方家大宴来宾，庆贺方宗瑞和白玉莲的新婚大喜。彼时筵席渐散，众宾客有直接走人的，也有特意向方道治道别再走的，只有几个人是因为家里没什么事情，在那里打八十四赌钱，但不一会儿就也走了。一时之间方家又基本恢复了往日情景。此时赵术士一众也来跟方道治道别，方道治留说：“反正现在又不忙什么大事，不如再玩一会儿？”几人都说不了，有时间再来；方道治又对王媒人说：“你这说起来也是我们方家的恩人，总该赏我个脸面，再玩两天吧？”王媒人笑说：“哎呀老哥这是什么话？本来我也想陪你小喝几盅，只是还有人给我提了人情，托我跑腿呢！”赵术士在一旁听了，笑着直摇头；方道治见一个人都留不住，便说：“那我小送你们几步，路不好走，一会你们都小心一点。”
于是几人缓步而行。赵术士放慢脚步，挪到最后，问方道治：“刚才我看你们偏门贴了一副对联，上联金龙彩凤配佳偶，下联明珠壁玉结良缘；我看那字迹刚劲有力，横竖撇捺也有风采，莫不是方哥你一手写得？”方道治打个哈哈，说：“我自管事以来，很少动笔；那副对联是我家老二写的，当时我觉得有点不符合老百姓的家当底子，但是他已经都写好了，我也就让贴上去了；怎么，赵先生有何高见？”赵术士寻思一下，料想方道治说的老二，应该指的是方宗兆，便说：“哪敢有什么高见，只是真心觉得好，忍不住想打破沙锅。”方道治说：“这种小儿科伎俩，读了点书的都能编出一大箩筐；至于他那毛笔字，也不过是下三流的水平，赵先生何必取笑？”赵先生听他这么说，料想多说无益，便咧嘴一笑，不再接言。刚又走了没几步，忽听后面有个女子声音喊说：“赵大爷，你这么急着走，莫非华佗他老人家要请你喝酒，你又不想别人跟去跟你抢？”
几人俱都一奇，回首便看。却是白安业的二女白玉湘。原来，在修庙的这段时间，白玉湘被安排在方家和方宗灵同住，白玉安和方宗兆同住；这白家一伙儿女，大都沉默寡言，唯独这个白玉湘是个话广子，偏偏她又喜欢缠着赵术士，各种说笑挖苦，只是她读书才一年，难免经常词穷；这赵术士虽然是个长辈，对这个白玉湘却是甚为欢心，倒也喜欢跟她耍嘴皮子取乐。当时其他几人见了这个情景，料想这一老一少又要磨叽半天了，便都起步先走，商量说边走边等；方道治也去忙着送其他客人了。赵术士眼见别人走远了，便对白玉湘说：“听你这么说，要是华佗请我喝酒，我也应该把你喊上？”话音刚落，顿觉不妥，正要想法子解释，那白玉湘却一脸天真的说：“我是个小娃娃，酒量不高，不过要是能跟华佗一起喝酒，再怎么我也得去。”赵术士哈哈一笑，说：“只怕你没这个胆量，跟我这个酒鬼一起跟鬼喝酒。”此话一出，又觉不妥，心想：我平时说话很少纰漏，这会儿在个小辈面前，只不过两句话而已，却句句不妥，这可奇怪的很。正自纳闷，却听白玉湘说：“我记得老爷爷说过，这世上好多人都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原来老爷爷自己也是这种人，唉，早知这样，我当初就不该让你教我。”赵术士面上一红，问：“你这话什么意思？”白玉湘说：“你既然修庙供奉华佗，那想来是把华佗看成是天上的神仙了，可你刚才口口声声又说华佗是鬼，你自己想，你是不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赵术士胳膊一甩，说：“ 我没有功夫跟你在这儿瞎扯！”转身便走，白玉湘又说：“这老爷爷，变脸比三岁小娃还快！”赵术士被这么一激，不免停了脚步，顿了一顿，口出一绝：“提刀舞刀关公庙，不知地厚和天高；翅膀没硬就想飞，后生小辈真可笑！”那白玉湘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是天性聪颖，前番跟着赵术士也偷了一点本事，加之这段时间又和方宗灵朝夕相处，偏那方宗灵也喜欢唐诗宋词，两姊妹一旦有了闲时，就坐在一起胡编乱造。这时白玉湘听赵术士说了这么一绝，又见他笑眯嘻嘻的等着自己尴尬，思索片刻，也口出一绝：“倚老卖老半山腰，不是高人扮清高；身陷幻世不自知，不死仙翁更可笑！”赵术士猛然听白玉湘这么一说，顿时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是寻思：这个女娃还真的有点能耐，凭心而论，他的七绝确实比我的要高出一筹，对仗工整严格，立意也是大有所指，而且原本她也能顺口骂我一句老头，但却说我是仙翁，又让我不好再度回口；我说她可笑，她回答说我更可笑，那也是人之常情，而她的第三句，更有指点迷津的态势；算起来我也是她小半个师父，如今师父被学生难住，看来我应该拜她为师才对。
这赵术士只顾低着头想，却把白玉湘吓了一跳，她原本只是随意想来脱口而出，不想这个老爷爷竟然像是受了打击一样；刚巧此时方宗灵也来了；宗灵见状，笑着问：“我刚才看湘姐跟这个先生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不至于是把人家的心给伤了吧？”白玉湘正要答话，赵术士突然一个鞠躬，说：“我姓赵的真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如今老师就在面前，我必须诚心拜上一拜。”白玉湘唬得往后一跳，连忙说：“老爷爷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刚好想到，随口乱说，你这是在打我嘴巴呢！”赵术士听了，哑然失笑，说：“你特意喊我，恐怕不是为了耍耍嘴皮这么简单吧？”白玉湘本想卖弄几句，觉得不好，就说：“其实我是来请老爷爷帮忙算算，我大姐结婚过后，第一胎是男是女？”赵术士摇摇头，说：“这些事情谁都算不来，我也没这个本事。”白玉湘说：“好歹你也说说，就算是借你吉言。”赵术士呵呵一笑，说道：“一年一年又一年，千算万算总失算；怪来怪去能怪谁，错就错在一个缘。”白玉湘歪了头说：“这个顺口溜可真高明，只怕我对不上来。”却见赵术士一个回身，径自走了。
这里方宗灵对白玉湘说：“我姐在那里请我老爹给她娃起名字，咱要不要去偷听？”白玉湘说：“给人起名字有什么好听的？”方宗灵说：“倒不是这个，只是我想我姐也上了那么多学，她自己好歹也是个老师，怎么给娃们起个名字也要大老远的跑来问我老爹。”白玉湘说：“大概是你姐矛盾的很，只好来找你爹。”方宗灵还要再说，见白玉湘似乎对这个事情不感兴趣，又听见白玉安在喊白玉湘，便转身走了。白玉湘也听到弟弟喊她，便回身和白玉安走近，问：“是不是大跟二爹要回了？”白玉安看了看方宗灵的背影，说：“你看天都快黑了，咱回去又那么远，难道你还想住在这里？”白玉湘脸色一正，说：“乱说什么？”白玉安见姐姐似乎要生气，就说：“行了，大在那边等你呢！”白玉湘听了，叫了几声方宗灵，却没答应，便和白玉安来寻父亲。
彼时白安业和白安富兄弟以及两人的儿子，正在跟方道治方宗瑞方宗兆等人话别，白安业对旁边的白玉莲说：“你进了方家，就要守方家的规矩，凡事要遵从你大你妈的意思，知道么？”白玉莲说：“知道了。”白安业本来不善言谈，便对方道治说：“那我们就走了，这么久打扰，不好意思。”方道治笑说：“哪里哪里，我给你们找个火把，路上也好照亮。”言毕，就把靠在墙上的一个破扫把递了过来，说：“这个扫把也没用了，一会天黑了，你们就拿它引火照亮。”白玉莲见状，脸有不喜之色；方道治装作没看见，仍然面带微笑保持姿势，白安业示意白玉安接了扫把，也没再多说，带头走了。
却说方宗灵此时正坐在一个小坡上独自发呆，她眼见人都走光了，白家一众也渐渐没了身影，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儿；却猛然想到好友王开芳，眼睛一亮，跑进屋里。彼时方道治正和方宗香和孙天正两口子说事情，王开慧正在坐着衲鞋底。方宗灵刚跑进屋，就想到自己太鲁莽了，要是再告诉老爹自己要去找朋友，料想老爹不会同意，就对母亲王开慧说：“妈，我想去找我芳姐玩，明天再把她接到咱家来玩两天。”王开慧未及开口，方道治便先训道：“你们这些娃们，除了知道玩，就不能操心点别的事情？你大哥刚刚给你说了个嫂子，你姐跟你姐夫也都在这，你好端端的跑去找人家姓王的干什么？”方宗灵见父亲脸有怒色，立时不敢开口；不料方宗兆进来时，刚巧听到妹妹和父亲的话，便对方道治说：“她要玩就让她去，我们又没人指望她帮忙放牛砍柴。”方道治见宗兆也来求情，略一思索，对宗灵说：“天快黑了，你要是想去，就看谁能给你做个伴儿，送你几步？”宗灵喜笑颜开，说：“我二哥就能。”当下跟方宗香和孙天正说：“姐，姐夫，你们在这儿玩，我明天大概晌午，最迟天黑之前就回来。”方宗香说：“路上慢点。”却见宗灵早就出门走了；方宗兆见状，也没请示父亲，就去给宗灵作伴了。
一时，方宗香说：“上回大给思源起的名字，我回去后一想，觉得很好，这回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大就又能抱孙子了，想提前请大再给想个好点的名字。”方道治说：“上回我明显看的出来你不喜欢思源这个名字，这会儿又来说这话？”方宗香默然不语。孙天正说：“大，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也是我跟她商量了的。”方道治见女婿开口，不好多说，就说：“不过娃子还没出世，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又不会前掐后算，怎么起？”王开慧说：“你老汉家也是的，娃们这么远来一趟，你又何必这个德行让人恶心？”方道治本想训斥王开慧，一想，老伴说的也有道理，便思索片刻，说：“依我的意思，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就叫他思愿吧，心愿的愿；取随心所愿的意思，你们看行是不行？”方宗香本来盼着这胎是个女儿就好了，这时听父亲说到“随心所愿”，正合心意，便满口说道：“很好，就叫思愿；——不过一个思源，一个思愿，只怕叫乱了，娃们日后难免麻烦。”方道治说：“你也是的，娃们日后长大成人了，难道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方宗香一时哑口，王开慧这时说：“实在不行，你明天就去华佗庙找下那个姓赵的先生，请他给起个小名，一来方便区分，二来也借华佗保佑娃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方宗香听到母亲的建议，点头说：“那行，我明天去找那个人。”方道治本来又想训斥王开慧一顿，但见女儿已经决定了，便说：“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走，一会儿宗兆回来了，给他打个招呼，让他明天给你们两口子带路。”方宗香和孙天正俱都点头，说：“行。”
方道治点了根烟，又喝了一口浓茶，说：“这会儿天还亮堂，你们几个要不的话，我去拿副八十四来，咱们父女父子伙打打牌消磨时间？”方宗香和孙天正正要开口，王开慧说：“打什么八十四八十五？！只怕桌子还没摆上天就黑了，再说娃们也不方便，刚才那么多人在这儿你不打，这个时候了你折腾什么？”方道治烟头一扔，就要发作，方宗瑞和白玉莲却进来了，白玉莲先是招呼孙天正，再招呼方宗香，最后才招呼方道治和王开慧。方道治对白玉莲的第一映像就不怎么好，这时又见她没有先招呼自己和老伴，加之正在起头上，心里不乐，便随口应了一句；王开慧却说：“这世上总有些爹娘老子不会教育，娃们都成家了，却连个基本的礼仪都不懂！”说完，一脸气状，起身就要进去里屋。却听白玉莲说：“妈，你这话什么意思？”王开慧说：“我没有什么意思！”白玉莲说：“妈，你也用不着说这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我要是哪里不对，你尽管说我，但你别把我大跟我娘也连带着！”王开慧被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说的太猛了，但她历来心服口不服，又一心想压住这个新媳妇，便说：“当儿女的不懂礼仪，当娘老子的当然脱不了关系，况且，你拿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本来就不对。”这白玉莲想来是确实气来了，说：“你说我不懂礼仪，无非就是我刚才没有先招呼你跟大，可是你也不想一下，我既然嫁到方家，以后有的是时间招呼你们；我姐和我姐夫难得到咱家来一回，说起来总也是客，我先招呼姐夫跟姐也不为过，况且我紧接着就招呼大跟你，你却说我不懂礼仪，说我也就算了，还把我大跟我娘带上；我只不过是就事论事，你又说我不尊重你老人家，这是哪门子道理？”
眼看婆媳两个就要吵将起来，孙天正连忙劝说：“妈跟玉莲都算了吧。”方道治虽然也对白玉莲没有先招呼自己一事感到不乐，但白玉莲那一番话细论起来却也大有道理，但他和王开慧也有一样的心思，又不好插口偏谁向谁，于是端了茶杯起身走了。王开慧见老伴没开口，这个新媳妇似乎也不怕自己，便也进屋了；方宗香却转过头来，对孙天正说：“我都说了叫你别来，你偏要跟来，说是担心我路上有什么闪失，还说要陪两老喝酒高兴高兴，现在你自己看，大跟妈都是给谁惹生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