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上午,林家大院里里外外、喜气洋洋。正按照福州当地嫁女的习惯,欢欢喜喜地大操大办起婚礼来。林夫人高兴的正在把准备举办婚礼的各项事务,一一交待给管家。林开轩却带着女儿,前来邀请陈敬儒父子欣赏自家的园林建筑。
庭院里宜人的茉莉,清香四溢;盛开的玫瑰,红艳富贵。林开轩陪着陈敬儒在庭院里四处欣赏。林家碧和陈礼顺跟在后面两情相悦,窃窃私语。四个人都十分高兴的边说边笑,不觉得就来到了院子西侧的太湖石假山前。
这座假山,昨天还脏兮兮的,没人管理。今天一早,经佣人们清扫干净后,尽显出“陡、瘦、皱、漏、透、丑”奇石之六形来。
“亲家公请看这座假山石。它是我在十年前从江苏无锡花大价钱买来了天然太湖石,并请来苏州的园林工匠,精心设计而成。不过,最让我得意的,还是亲家公从贡川移来的这一根龟甲竹。它在这里一点缀,就如同画龙点睛一样。今年春节,榕城的几位朋友来我家拜年,看到这根龟甲竹后十分喜爱,要出五两纹银买去,我都舍不得呢!”林开轩得意地说。
“老亲家过奖了。”陈敬儒谦逊道。
“想当年,你我联手,生意兴隆。赚了钱我就修建园林,陶冶情操。这座仿照苏州园林而建的假山,是我花钱最多的地方了。”林开轩讲起过去,好不得意。
陈敬儒也兴致勃勃地仔细端倪,反复品味了院内假山的景致后,说:“好!巧夺天工。此假山真不亚于苏州园林的风格。不是我有意奉承老亲家,这座假山,的确集苏州园林之灵秀于一身啊。”
“何以见得?”林开轩嘴上问亲家公,眼睛却看着陈礼顺。
“这个嘛,还是先听听年轻人的看法吧。”陈敬儒已经看出亲家公有意想考察女婿的意思,便顺水推舟地说。
“好。那我就先听听年轻人的见的。”林开轩也就直接点了将。
“我外出不多,孤陋寡闻,不敢在二位长辈面前,班门弄斧。”陈礼顺谦虚道。
“说吧,说吧。怕什么,我也想听听。”林家碧也想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否是个“银样蜡枪头”。
“那我就尽力而为吧。如果说得不好,还要请岳父大人多多指教。”
“行。那就先从眼前这块石头说起吧。”林家碧越俎代庖地说。只见她兴奋地用右手指着她和父亲最喜欢的一块“六形”兼备的太湖巨石说。而她的左手却悄悄地握住了郎君的右手,以资鼓励。
陈礼顺微微一颤,说道:“古人说,石有‘陡、瘦、皱、漏、透、丑’六形。先说此石的‘陡’吧。其陡得险峻,有如山峰耸立九天,风光无限。再说‘瘦’,瘦得阳刚,有如瘦骨嶙峋,棱角毕现。再说‘皱’,皱得沧桑,如岁月留痕,百褶起伏。再说‘漏’,漏得淅沥,如雾凇含珠,净瓶滴水。再说‘透’,透得千窗万孔,如凿壁偷光,通风吹烟。”
林开轩听得频频点头微笑不语。陈敬儒却不声不响地在察言观色。林家碧也听得入迷,悄悄地把头靠在了郎君的肩上。
陈礼顺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后再说该石的丑。它丑得有韵,丑出了美感,蕴藏了千变万化和平中见奇。是谓丑形美。”说到这里,陈礼顺停止了点评。
“说完了?”林家碧问。
“说完了。”陈礼顺答。
“再说,再说嘛。”
林家碧头靠在郎君的肩上,耳朵听着郎君从胸腔里传出话语声的共鸣,觉得其妙无比,不肯作罢。
“嗯,贤婿的点评,言简意赅,精辟,十分精辟。说皱得沧桑,如岁月留痕,点评的恰到好处。尤其是把万人嫌弃的丑形石,说成是蕴涵千变万化,韵味平中见奇的丑形美,简直把丑形石说得人见人爱,这最为难得。”林开轩十分满意。
“还有,把漏说成雾凇含珠,净瓶滴水,那种意境能给人无限地遐想。还有,把透说成是凿壁偷光,通风吹烟。亏你想得出来。莫不是你小的时候,家里没钱点灯,你就学古人凿壁偷光。结果光没偷着,却从隔壁黑暗的厨房里,偷到了通风吹烟的饭菜香味吧。哈哈哈……”林家碧心里很佩服,嘴上却打趣地发出了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来。
“家碧,休得胡言。”林开轩笑着说。
“无访,无访。家碧亦是另一种点评。”陈敬儒也被林家碧逗得忍俊不禁。
“我倒是想凿壁偷光来着。”陈礼顺偷偷把右手绕到林家碧的后背,搂住了她的纤腰。林家碧顿感身子发软,抬起凤目幸福地瞥了郎君一眼。
“一般说,奇石上若有美石‘六形’之一二,就算是上品;有三四可算是珍品;亲家公这尊太湖石,集六形于一身,世上少有,实为极品,其价值不菲呀。”陈敬儒很内行地说。
“亲家夸奖了。请往这边来。”林开轩说。
他边走边说:“难得今日高兴,请再欣赏这尊奇石如何?”
他引着几人一同来到庭院东侧的一尊像形石前,说:“这是茶烘石,也称九龙璧。”
茶烘石又称九龙璧,从唐宋以来就是宫廷花石纲的主要贡品,主产于闽南九龙江北溪一带的河床里。
“太湖石与茶烘石都是极佳的园林景观石,古有‘立太湖,卧茶烘’之说。意为太湖石以高大耸立为美,适宜做园林的主景。故而又有园林景观无太湖石不成仙境之说。茶烘石以横卧像形为美。大的可做园林点缀,小的可做文案清供,俱是观赏佳品。故有一石成景之说。而且,其质地细嫩如玉,坚硬如钢,在材质上又胜过太湖石许多。不知孩儿说得是否?”
陈礼顺个人比较偏爱茶烘石,便先行品说了一番。
“贤婿说得对。不过,太湖石在形态上虚幻朦胧,儒雅之风更是胜过其它各石一筹。”林开轩表示了对太湖石的偏爱。
“岳父见多识广,所言极是。”陈礼顺谦逊道。
“好石,好石。” 陈敬儒也忍不住赞叹道:“此茶烘石肌里层次分明,古铜色与墨绿色相间,极为名贵。石纹如纤云、如水波、如皱褶,精彩纷呈。茶烘石与太湖石相呼应,成西高东低流水之势,布局十分合理。早晨,茶烘石不会挡住朝阳,可让园林花木茁壮生长。下午,太湖石正好可以遮挡夕阳,形成了既有整个石头长长的斜影,更有凿壁偷光的透射光斑,把夕阳美景尽收于院内,蔚为壮观。这正是园林景观的绝妙之处啊!”
“过奖,过奖。这块茶烘石在这里点缀了多年,至今尚未命名。”林开轩说。
“我父亲常说此石像鼋,我看像龟,你看如何?”林家碧问陈礼顺。
“我看像鲲。”陈礼顺答道。
“依我看,还是像鳌。”陈敬儒说。
“像鲲。”陈礼顺坚持着。
“何以见得?”陈敬儒问。
“此石形长。说像龟,太长;说像鼋,太瘦;说像鳌,却有四肢。而鲲为鱼龙,是龙王之爱子。其形长如鱼,有四肢如龙,水中寿命如龟如鼋。一但乘风破浪,扶摇羊角直上青天,可化为鲲鹏,展翅九万里。”陈礼顺引经据典地说。
“好,好,好!”林家碧高兴的拍手叫好。
“嗯,贤婿点评,很是经典。茶烘石又称九龙璧,有个龙字。给九龙碧命名,当以带龙字的为好。我决定,今日就命名此石叫‘鱼龙鲲鹏’。”林开轩高兴的当场拍板。
林家碧也高兴地说:“该石形状,如龟、如鼋、如鳌、如鲲,神形兼备,惟妙惟肖。叫‘鱼龙鲲鹏’最为贴切。”
林开轩:“好。明天是你和爱婿的大喜之日。清晨日出,就有鱼龙鲲鹏入园,更是双喜临门啊!”
(六)
林家上下笑逐颜开,忙得不可开交。唯独公子林家钰一人,躲在日本人开的赌馆里赌博。这家赌馆挂的招牌叫“扶桑智慧院”。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
赌馆里面的大厅,堂而皇之的摆着一个个的赌桌。几个身穿和服的日本下女,头上扎着唐式发髻,脚蹬木屐,一路总是踮着小碎步,窜来窜去,不断地端着托盘为赌客送上赌币。
大厅再向里面走,就是一间间的小包房,装饰华丽,清净优雅,专供赌大钱的人享用。
“林公子,你欠的赌债,已经大大的了。如果再欠下去的,我的不行的了。”一个日本人在小包间里用日本特有的汉语发音对林家钰说。
这个日本人叫川奇太郎,是赌馆老板。他身穿靛蓝花布和服,嘴上留着日本式仁丹小胡子,脚上套着白布袜子,脚下拖着木履,走动时还会露出一小节长满汗毛的东洋式罗圈腿。
“想好了没有?宝贝的拿来,快快的,快快的。”川奇不耐烦地催促着。
“川奇院长,你急什么呀。等我赢了钱再说。”林家钰懒散地说。
“赌,你的就会浪费我的赌资的。还会什么的?你赢钱的不行。”川奇气恼地说。
“我的,还会与日本小姐睡觉的,她们喜欢大大的。”林家钰无赖地说。
“八格。”川奇瞪起了小王八眼说:“没钱快快地滚蛋。来人。”
听到这一声喊,外面立刻冲进来二个日本武士,像拎小鸡似的,拎起了林家钰。
“哎哟,哎哟,住手,住手。我有话说。” 林家钰大声喊痛。
川奇一挥手,止住了日本武士。又催促道:“快快地说。”
“明天,明天我一定把宝物拿来给你就是了。” 林家钰揉搓着肩膀说。
“我的,怎么的相信?”
“这次你应该相信。明天我妹妹出嫁,我父亲高兴就一定会喝很多酒。”
“宝物与喝酒关系的没有。”
“关系大大的。”
“关系大大的?”川奇不解地用手摸着自己的酒糟蒜头鼻子。
“是的,大大的关系。只要我父亲喝醉了,晚上我就有机会下手偷鸡摸狗,把宝物拿来送给你。你说,这是不是关系大大的。”
“哟依!(日语,很好)关系大大的。”川奇点头。
“那好,既然关系大大的,那我们就再谈谈条件吧。”
这下轮到林家钰来拿捏川奇了。
“条件?什么的条件?你欠我二百五的赌钱,宝物的抵债,这是说好的。”
川奇把二百五十两银子说成了“二百五”。
“这是偷不到宝物时说好的。现在条件的变了。”林家钰洋洋得意地说。
“条件的不变。你的想耍赖的?”
“我的不想耍赖。是你想耍赖。”
“来人。”川奇又叫道。
两个日本武士又冲了进来。
“用你们中国的话说,我是专治癞皮狗的。”川奇恶狠狠地说。
“我不属狗,我属猪。还是一条死猪。”
“死猪?”
“对。用我们中国话说,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你记住了,就是说,如果你是一头死去的猪,你还会怕别人用开水汤你的皮,刮你的毛吗?”林家钰用一副真正的赌徒加无赖的口吻说着。
“八格,八格牙露。”川奇真是气急败坏,脸如猪肝,酒糟蒜头鼻上的脓包痘气得都快要爆炸了。
他举着一双长满长毛的咸猪手,在空中疯狂地挥舞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力地放了下来,强压着怒火道:“说吧,新条件的是什么?”
二个武士见状又退了出去。
“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新条件。就是两点:一是我欠的赌债一笔勾销。二是另外再给我三千两银子。”
“你的,中国话的怎么说,死猪的不怕烫?不对。是狮子大开口,对,是狮子大开口的。这样的不行。”
川奇伸手竖起一根指背长满汗毛的食指,摇了几下。
“那这样吧,就等我先把一对宝物卖了以后,再还你的二百五。这样就不算狮子大开口了吧。”
“不不不。条件的还可以商量嘛。”川奇现在觉得自己是混蛋拗不过无赖,便有些松口了。
“嗯,这样就对了。你退我也退,一口价,二千两。”
“成交。不许再变。用你们中国话的说,君子一言,‘是’马难追。”
“是‘驷马难追’。不是是个马就难追。你真是狼犬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林家钰得理不饶人,不削地扁了川奇一嘴。
“对对对。宝物的到手,不管是马还是驴,就一定追不回去的。”川奇狡黠地说。
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们二人约定的价格太便宜了。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像猫咬吹泡似的欢喜若狂。他来福州好几年了,对林家的情况和那对稀世珍宝的价值心知肚明。
“不过,明天晚上你得给我派几个人手。”林家钰说。
“是的,是的。”川奇立刻同意。
他举手拍了几下巴掌,门外的二个武士再次冲了进来,上去就像抓小鸡似的,又把林家钰拧得哇哇乱叫。
“八格。快快地住手。”
川奇制止了二个武士后,又对二人说:“明天晚上,你们的都听林桑的指挥。”
“哈义。(日语,是)”
(七)
这天中午,林家大院张灯结彩,吹吹打打,鞭炮长鸣,好不热闹。
司仪一声高唱:“良辰吉时已到,新娘新郎拜堂开始——”
一对新人便在极其喜庆的吹打音乐声和爆竹声中,拜过天地、父母、夫妻对拜后,被引入了花烛洞房。
正厅里早已高朋满座,榕城官场上的大员和商界里的名流已悉数到齐了。林开轩夫妇和陈敬儒脸上都容光焕发,非常高兴地举杯感谢各位来参加婚礼的贵宾。
林家钰也强打起精神,不断地劝着熟人喝酒。
“林公子,你别光劝我们喝,你也喝呀。”一位客人说。
“对对对,你今天是大舅哥,理当多喝才是。”另一位客人劝道。
“不错,不错。按福州规矩,大舅哥不醉,妹妹别想睡。”又一位客人说。
“好、好、好,我喝我喝。”
林家钰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后就推说:“我酒量有限,各位请便,各位请便。”
他敷衍了事了一下,就时不时地走进走出,不知在忙着什么。
庭院里外,亲朋好友们交杯换盏,络绎不绝地相互敬酒,热闹非凡。宴席轮轴转,从正午一直吃到初更梆响,客人们方才渐渐散去。
新郎陪着长辈们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林开轩对女婿说:“你快去陪家碧,早点歇息吧。”
陈礼顺:“是。”
林开轩:“亲家公,你也早点歇息吧。”
陈敬儒:“老亲家也累了一天了,也该歇息了。”
林开轩:“好、好、好。都休息,都休息。”
陈礼顺兴奋地回到洞房,但还是有些羞赧。他怯生生、颤微微地慢慢掀起新娘的盖头来。刹那间四目放电,火花飞浅,一对新人终于有了鸾凤之仪。
(八)
下半夜,有三个蒙面黑影翻墙进入林家大院里,他们悄悄的直接走到了林开轩的卧室门前。其中一个蒙面人用匕首从门缝中拨开门闩,轻轻推开门摸了进去。黑影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那对寿山石珍宝。他返身正要逃走,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小凳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动。这响动一下子惊醒了林开轩,他从床上跳起身来一把抓住黑影。
林开轩:“混蛋,把宝贝放下。”
林家钰:“爹,救救我。宝贝不给日本人,他们就会要我的命。”
林开轩:“胡说。他们敢?”
林家钰:“是真的。我欠了他们的钱,如果不把宝贝给他们,明天儿子的命就没了。”
林开轩:“你这个孽障。宝贝是你妹妹的嫁妆啊。”
林家钰:“顾不了妹妹了,我可是你儿子呀。求求你给我吧。不然儿子真的就没命了。”
林夫人:“老爷,你就给他吧。救儿子命要紧。”
林开轩:“不行。”
林家钰:“不行也要行。对不住爹了。”他使劲一把推倒林开轩,抱着珍宝夺门而去。
林夫人见丈夫被推倒,连忙就去扶丈夫。她急忙喊着:“老爷,老爷,你怎么样?”
林开轩的额头上被床沿木角碰出了血。他用一只手捂着额头,大声喊叫:“抓贼呀,抓贼呀。快来人抓贼呀。”
陈敬儒一听到喊叫,立即从床上跳起身来,冲出屋门。只见林家五六个家丁手持长棍,在院子假山附近追赶三个蒙面盗贼。盗贼急忙跳墙逃走了。
林夫人在屋子里又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老爷受伤了。”
陈敬儒和众人来到林开轩卧室,只见他头上扎着白布,布上渗出了新鲜血迹,正躺在床上休息。林夫人和一位丫环正在床边喂林开轩喝水。
陈敬儒:“亲家公,伤得重吗?”
“父亲,父亲,出什么事了?” 林家碧和陈礼顺也急忙冲了进来,她又问:“伤得严重吗?我去请郎中来。”
林开轩:“不用。受了点轻伤,无关紧要。女儿莫急。”
陈礼顺:“哪里的盗贼,如此胆大。应该去报官,抓捕还来得及。”
林开轩:“对。报官,我去报官。一定要抓住盗贼,夺回传家之宝。”他说着就硬撑起身子下了床,向门外急切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