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是枯燥和平淡的,当我决定要去调查老鬼的事情,我就打开了一个神秘的匣子。自那之后,很多事情都变得充满了危险。如同这场公路上的暴动,看似只是平静社会里的一场小型风暴,但却与匣子里的一切有着渊源。我后来才知道,我打开的是潘多拉的魔盒。许多事情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种子,暗藏在匣子里,在我不知不觉打开时,就再也无法关上它。它将影响着我和我身旁的人,包括了我的家庭。
当我在暴乱后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我整个人是躺在沥青路面的。我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似乎都有反应。然而,全身很多地方都像硬化了一样,背部是最酸痛的部份,好像刚刚承受了数根骨头同时折断般的痛苦,只要我一呼吸,胸腔就能感受到一股刺痛,俨如碎骨扎进了肺叶般。
我手掌撑在坚硬的地面,缓缓站了起身来。在我四周,我看到医疗队、治安队和交通队的人员徘徊着,救护车的灯光闪烁个不停。
公路上全都是敞开门的汽车,有些受伤的民众直接坐在地上,穿浅绿色的医疗人员在为他们包扎。一辆救护车索性直接开进了田野里,另一些医护人员将伤势重的民众分批送进了救护车里。
这儿就像台风肆虐过后的灾难现场。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废气的味道。
我听到有人在呻吟,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回过身,一名穿着浅绿色救护服的年轻女孩往我这边跑来。我没注意她在跟我说什么,只是注意到她长着雀斑的脸上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她的制服上还有大片血渍。
她拍了拍我,我才反应过来。
“先生,你觉得怎样?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现在的状态。我觉得自己应该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我还能站起来,似乎还可以走路,只是感觉有点恍惚。
忽然,两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我侧面经过。我的视线立即转移到了担架上──被血染红了一块的白布盖住了一具尸体。为了躲开地上的玻璃渣子,走在前面的医护人员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接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担架上滑了出来,看样子是属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的。他的母亲尾随其后,哭得伤痛欲绝,头上还包着绷带,由医护人员搀扶着。
我咬了咬嘴唇,看着那小孩的尸体被抬上了救护车,而这位母亲最后昏倒了,被抬进了另一辆救护车内。我彷彿忘记了自己胸腔的疼痛,脑子里全是失去孩子的母亲伤心悲痛的模样。这让我打从心底开始重新审视我所生活的社会──真的安全吗?以后是否还会发生类同的事情?会有更多暴乱吗?
“先生。”在我旁边的女孩又叫了我一声,“我送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不用了,很多人比我更伤得更严重,你去帮助其他人吧。”
“先生,你脸上都是血,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她坚持道。
我没理会她,径自往住宅区的方向走了。
我心里只想尽快离开这儿。我感觉这儿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一些无辜、无助、忿怒和难过的人。而这都是红丝带造成的,他们一定会受到谴责的。
回去的路上,偶尔会见到一些人坐在地上休息。他们的样子狼狈不堪,他们跟我一样也是刚从暴乱现场出来,正往家的方向徒步走去。我从来没感觉过夜路是如此漫长。
快走到家时,我发现街上停着一辆长轿车。路灯下看到这辆车是全黑的,玻璃窗也黑得发亮,看似某位重要人物的专车。从车外是无法透过车窗看见里面的情况。
我爸日常上下班会有私人专车接送,不过他的轿车跟绝大部多数的轿车一样,是采用电动能源。我注意到眼前的黑色轿车有个输油闸,这和行政大楼一楼大堂摆放的那辆古董车一样,那辆车是作为展示用的陈列车,也有个输油闸。据说这类车子是使用传统能源──汽油驱动,如今已是非常稀缺的资源。可以说车主是个很有品味的人。
轿车的侧门蓦然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我认出了下车的人是我爸。他面色有点差,灰头土脸的,好像在田里干了一星期的活一样,整个人苍老了不少。
他一下车就转向车里,跟车里面的人在交谈起来,谈话的氛围并不友善。随后他把车门关上,目送轿车驶离。当他转身时,他发现了我一直站在旁边看着。
我们回家后,我妈见到我身上的血迹后,表现得大为紧张,放下手上所有事务来帮我清理脸上的血痕。她不断问我是否觉得哪儿不适,我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逆话的同时注意到旁边,我爸一直坐在沙发,脸像僵硬了一样盯着他那黑色的开盖手机,这让我十分不满,他完全没有慰问过我一句。
后来他走到了外面的花园去接电话,过了一会,心灰意冷地回来了,像是遇到了什么不顺意的事。
吃饭前我换了套衣服,回到客厅后,电视机被打开了,新闻此时正在报导着下午公路上的暴乱事件。现场直播的画面已经是暴乱结束后的萧瑟景像,此时公路上的人烟稀少了,被砸坏车子有些还停在原处,有些则被拖车带走了。看到这些画面,我彷彿能感觉到胸膛的疼痛又发作了。
晚饭时间,我们全家都在安静专注地吃着饭,偌大的客厅里只有电视里新闻在不停地播放着。我爸和我妈一直没讲话,其实从回来到现在,他们都没交谈过一句,看上去好像有什么心事却不愿道出。我有点受不住这种沉闷的气氛,于是打开了话题:“刚才,在轿车里的人是谁?”
“同事。”我爸显得很淡然。
正当我想追问下去,我妈忽然开腔了:“昨天白天打电话到家里的女人,她是谁?”
“同事。”
“真的吗?”她瞇着眼看着我爸,筷子停在了碗里。
“最近红丝带在游行,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没办法回家吃饭了。”
“那我送饭给你。”
“不用了,我跟同事一起吃。”
“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个女的吗?”
“一票同事。”
“也包括那个女的?声音特别骚的那个?”
“你想太多了。”我爸倏地站了起来,把筷子放在了桌上,他的碗里已经颗粒无存。
接着他用膝盖稍微顶开了椅子,独自步入了卧室。我妈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大概是因为我爸平时工作的事情都不跟我们提起,刚才解释起来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从我懂事起,我的生活里总是见不到我爸的踪影,我一直认为他不和我们一起生活,或许我妈会更省心,至少她不用再操心多一个人。可是我妈实在太在乎他了。所以平时我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感情问题,不过到了现在,我才感觉到他们之间起了严峻的变化。
直到半夜,我听到了楼下激烈的吵架时。声音听上去,像是我妈在哭诉一样。我有点担心情况会失控,于是下了床。等我刚走出房间,楼下又安静了。我还是不太放心,走了下楼,恰好在玄关处撞见我爸,他换了套衣服,似乎正要出门。
“半夜要去哪?”
“回去行政大楼。”他整了整衣服道。
“吵完架就这样一走了之吗?”我对他这种行为感到反感。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最近要处理民生党内部选举。你在家照看好你妈。”
“你说的真潇洒。”我对他那种”拜托你了”的命令式口吻非常抗拒。我不是他的工人,没必要替他来执行他应尽的义务。
“她喝多了,伤身子。”他有条不絮地换完了鞋子,丝毫没有将我的嘲讽放在心上似的。
“你是去找那个女人吧?”
“照顾好你妈。”他打开了前门。
感觉自己被无视了。这一次,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那你以后就不要再回家了!”
他背向着我,停止了动作。我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
“你以后就不要再回家了。”我又说了一遍,”你是否知道,你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绊脚石了?”
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伫足门前,一只手握着门上的圆形把手。我真希望他可以说点什么,可是他就是那样子,足足半分钟。这让我非常失望,甚至感到了焦躁。
“如果生下我只是为了帮你照顾我妈,那你应该跟她离婚。”我又说。
“是啊。”他简单地回了一句,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回头。说完他就走了出去,顺手拉上了门。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混杂着刚刚冷却了一点又复燃的忿怒充斥在我心里。我试图用尽了各种言语想要引起他的重视,就算我对他说了狠心的话,可他仍旧表现得毫不在意似的。他的心如果不是石头做的,就是在我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顽石。
这一刻,我觉得我被侮辱了。一股羞愤的力量涌起,迫使我高举起旁边鞋柜上的方形花瓶,我想像着自己用尽力气将它往门口摔去,摔在地上发出”喀当”的声音,然后被摔得支离破碎的画面。
但是我制止了自己那么做。
我深深地呼了口气,把花瓶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鞋柜上。
这是几年前我爸送给我妈的礼物。虽然花瓶是他送的,但是花瓶中的鲜花,我妈每天都在打理着。她将花瓶放在玄关,将花朵照料得十分娇艳,就是希望我爸和我一回到家能看见这些花。她希望我们回来后,能有一种家的感觉。因此,我就算多忿怒,也无法毁坏她的心血。
我回到了厅里,看见我妈她穿着丝质睡衣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一个空的高脚杯。她的神色黯然,脸上妆容全化掉了。她今天特意化了一下妆,现在的样子实在太糟糕了。
我闻到了呛人的味道,我看见茶几上放着半瓶白兰地,一旁的烟灰缸竖着一团烟蒂丛,搁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她什么时候开始抽回了烟呢?
“妈,他是不是有外遇了?”我问。
她没回答我,而是从酒瓶里倒了一点到高脚杯中,独饮了一口。隔了一会,她才看向我,我发现她双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刚才你爷爷打了电话过来。”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你说什么?我爷爷?”
“是的。”
“可是,他不是十几年前就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