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天色已黑了,但是雨还没停。
我妈仍然守在床前,昏昏欲睡的样子,我轻声叫了她一声,她立即醒了过来。
“口渴吗?先喝点水。”她为我倒了杯水。
我看着杯子,完全喝不下。
“妈,爸他是不是……死了?”
她看了我几秒,眼神有点空洞,默默点了点头。我心中如同遇到了晴天霹雳,这一切突如其来,就像被荆棘用力勒紧心脏一样。我感到口腔里有血,是苦的,比我眼泪还苦的。
我本以为我永远不会为他的离开而落泪,但是我发现自己果然做不到。他是我的亲人,血浓于水的亲人。纵使我们之间曾经有多少不愉快的回忆,可是真到失去了对方时,我才确切感受到,我的内心竟是无法言喻的悲恸。这一阵难受和激动,我干咳了两下,感觉腹部有点异样,于是微微抬起脖子往下半身望下,肚子上包扎好的绷带开始泛红。
我妈怔了一下,她立马放下水杯,跑去找医生。
医生和护士都来了,我看到很多张着急的面孔。这些面孔之中,只有我妈的脸是痛苦的,那张憔悴的面孔烙在了我的心扉,闭上眼睛都无法抹掉。
医生动作麻利地为我打了支针后,我感到睡意来袭,没多久便再度昏睡过去。
我彷彿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我回到了十几岁时,见到了我爸。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远比现在要缓和不少。
我带着苦痛一起囚禁在了这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睡了两天。
这两天,我妈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是我睁开眼后见到的第一张面孔。她看上去糟糕透了,精神透支得很严重,如果这儿还有另一张病床,旁人会以为她是刚从病床上下来的。
“妈,你先回家休息吧。”我说。
“我不累。”她疲倦地眨了眨眼,挽起了头发,扎成马尾,好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
“你要回家休息,我不希望自己痊愈后,你却病倒了。况且……家里需要你。一定有很多事等着你回去处理。”
我执意让她回家休息,她起初并不愿意,但是拗不过我,见我确实精神好多了,才肯妥协。
她走后,我在床上躺了半天,没胃口吃东西。我想试着下床走走看,护士见到我时,说虽然我痊愈很快,但要小心伤口裂开了。我试着把自己眼上的纱布揭开了,视力是正常的,然后我揭开了一点腹部的纱布,我发现那儿有一条五寸长的口子结了疤,疼痛感忽隐忽现。
我拿来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调到了一个新闻节目,坐在床上看了快一个半小时的电视。本以为新闻里会更多去报导车祸的事情──毕竟我爸是知名人物,可出乎意料的是,新闻对于车祸的事情只是略带一提,几乎全在报导那名男记者坠楼事件的后续调查。我心里除了诧异之外,也感到气恼,我觉得我爸被大家遗忘了。可当我一直看下去──坠楼事件的报导,我开始明白原因了。那名男记者的死揭开了很多惊人的内幕,而且波幅甚大。
新闻中说电视台收到了坠楼记者死前曾寄出的一张记忆卡,里面保存了民生党议员涉及下水道工程舞弊有关的照片,其中不少议员被正面拍到了脸孔,但登在电视上时,打了马赛克。即便如此,我还是认出了其中几张照片里的一个啤酒肚男人,他是老鲁。所幸的是,我没有在这些连环照片里找到我爸的身影。
当这些照片被电视台公布后,立即引起民众的关注。可以说,这些照片给了红丝带一个很好的突破点,现在他们正组织着民众,在大街小巷冒着雨游行示威,要求议会彻查清楚。议会为了尽快平息风波,临时组建了一支由自由党和进步党混合的特别调查组。调查组先后从民生党里带走了不少资料,也请了许多议员“喝咖啡”。新闻中提到后续的调查仍在进行中。
另外,记者针对这次照片风波,统计了一千名民众的意见,结果显示民众对民生党的信任程度降至有史以来的最低水平线。有已退休的议员表示,民生党的行为属于作茧自缚,显然大家已经开始相信民生党舞弊确有其事。与此同时,红丝带在昨天发表了一篇阴谋论,直指坠楼记者因为曝光民生党不法勾当,所以被杀人灭口云云,现在整个南岸岛可以说是乱成了一锅大杂烩──至少从这一个半小时的新闻节目上来看,外面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战场,民生党现在已处于风口浪尖。
我回想起我爸在车子里曾跟我说,政党将会洗牌,所有人都会受到波及。我感觉这句话在不知不觉中已应验了。我能说他料事如神吗?
想到了他,我又独自感伤起来。我有种错觉,好像他昨天才把我从治安队总部接出来一样。在他的专车里,他最后的那几句话一直回响在我脑海。他叫我一定要相信亲眼所见,还叫我提防什么,可惜我来不及听他说完。
我发现自己竟想念他了。
我总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我不该在医院躺着,这是一个玩笑。只要我回到家,我爸和我妈就一定在客厅里,他们可能在吵闹,或者在冷战,或者我爸正来到玄关准备要出门。
不是真的。
我的眼眶湿了。
我的手摸到了病床旁边的金属防护栏,冰冷的触觉告诉我,一切其实都是真的,我并不是在做梦。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这比法官宣判我这辈子不准跟他拥抱,也不准跟他说话来得更加难受。原来在我内心,就算对他有多强烈的抵触情绪,可是依然舍不得他。
好几次我感觉自己近乎要崩溃,在不断叹气和默默流泪。
终于,我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
到了第二天,我振作了一点。我已经想明白了,如果我彻底崩溃了,那我妈就要承受更大的悲痛,所以我还是要撑下去,我必须守护好她。
后来的几天一直在下雨,每天除了我妈,没人来探望我。白天,她会给我带来她熬的汤,但我基本上都没什么食欲。晚上,睡觉时我会梦见我爸,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他,早上醒来的时候眼角会挂着泪珠。
有一天醒来我无意间去拨弄了一下那台屏幕摔破的手机,我发现充上电后,手机竟然奇迹地还能使用。重新启动了手机后,我立即收到一个未查看的短信提示,是我妈在宴会那晚11点57分发来的:
“你还没回来吗?你爸有找你吗?他的手机打不通。”
我想起那晚我下楼时也有给我爸打电话,他的手机是关机状态。
随后,我给大头拨了一通电话,他的手机一直提示关机中。于是我发了条短信给他,一直没收到回复。
到了星期天,我出院了。今天是我爸的丧礼,也许是老天爷特别眷顾,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竟然放晴了。
出席葬礼的人不多,大多是我爸在民生党的同事,老鲁没来,由一名新聘的助理替他来悼念。这名助理说民生党所有高层现在都在接受调查,所以没法来丧礼。听到这些,我就替我爸感到心酸,枉他为民生党工作了一辈子,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结果却像个小角色一样消逝。人活在世的价值再怎么高,到了死的时候就是个终点。
至于我们家,没有别的亲戚了。我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外公也在十几年前被该死的瘾害死了。我没见过奶奶,据说她在生了我爸后就丢给了爷爷,然后跟其他男人走了。现在就剩下我爷爷,可他没有出席他亲生儿子的葬礼。
丧礼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按照习俗,每个人都要手抓一把白色的泥沙,撒在入土前的灵柩上。轮到我时,我站立在灵柩前,却迟迟放不开手。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我爸的接触,彷彿从此永远隔绝了。我希望时间是静止的,可以让我自私一点,保留着这种感觉。
当我凝视着沙子从手指缝隙里流走,我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思念过一个人,一个我曾经恨过的男人。此时此刻,我的恨意已烟消云散。
我很清楚,这份思念有朝一日会如同我掌心里的细沙,一粒粒地消逝。也许十年后,每当我试着回想起他的模样,他的脸孔每一个细节就会在我记忆中被一点点辗碎。无可避免。
过了一会,我妈走到我身旁,她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我的手背上。我能感觉到她传给我的温暖,虽然是薄弱的,却给予了我放开的力量。我闭上了眼,张开了手掌。再次睁眼的时候,沙子像是风儿的新宠,飘散开来,直至肉眼都无法寻觅。
我撑了下来,没再流泪了。可能是经过了这些日子,我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悲伤情绪。但是我妈却抑止不住,眼睛都哭肿了。
丧礼结束后,我送我妈上车,并告诉她,我想沿着公路走走,再自己坐班车回去,我觉得我需要散散心,我实在太压抑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她还要去行政大楼那里办理遗产转移的事,我目送着载着她的轿车离去后,独自一人往公路方向走。
当身旁的车子一架接一架地驶经我身旁,墓园又恢复了庄严、宁静。我仰望山头,满山的墓碑群,新旧不一,像一片灰白的古代遗迹。这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但是这些年来都被人叫作墓林山。山背就是疗养院,这儿只有一条环山公路。
突然,我手机响了。这是一个未知来电。
我按下了接听键。
“雷先生,你好。”
“你是哪位?”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疲倦。
“我是……我知道今天对你……沉重的日子……节哀顺变。”
电话信号断断续续的,因为在山里,接收得特别差。
“我听不清楚。你找我做什么?”
“你能听清……录口供……”
“录口供?你是治安队的对吗?又是坠楼事件?”我有点厌烦道。
“不是……车祸口供……”
电话断了。我看了一下雪花一样的屏幕,没有一格讯号。
我试着重新整理刚才的来电内容: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治安队的,或是交通队的,不管是哪个,他似乎是想找我去录一份车祸口供。但是他没有说什么时候,也许他正要说。我想,他应该会希望我尽快去那边一趟。
我往公路的前方和后方眺望去,整条公路竟然只剩下我一人,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在墓林山公路散步,这儿到处埋了死人!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刚才想要散步的时候,怎么完全没考虑到这点呢?
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看能不能遇上一辆班车。
临近中午,太阳变得毒辣了不少,我身上没带水,走了十分钟就感觉口干舌燥,但我终于到达了一个无人的班车站,在候车的长椅上坐下来休息。
四周并不寂寞,蝉鸣的声音为炎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烦躁,林子的野兽估计也在避暑中。
我听到了树枝摩擦的声音,这声音有点突兀。我用目光迅速扫视了一下公路附近的林子。
……咿?那是什么!
我发现林子里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动静。
慢慢的,有个人影一样的事物,越来越明显地出现在灌木丛后。但是树林实在太茂密了,有些树木盘根错节的,我看得很不真切。一起风,树影婆娑,树枝又发出摩擦的声音。待风停了后,枝桠又归于平静,人影却不见了。
糟了,大白天就见鬼了?
我搓搓眼睛,定睛一看,那人影好像还在。
“谁在那?”我喊了一声,心里有点害怕。
人影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我不敢妄动,等了几秒后,我又喊了声:“你是谁!”
灌木丛里有开始动身的声音,我发现人影在徐徐向班车站接近。我不禁往起身,准备如果有什么危险就拔腿就跑。
我屏住气,胸膛不敢起伏,直到有个人模样的走出了树林,伫立在公路边缘,我才仔细看清对方。他确实是人,只是……有点难以置信。
这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活像一个山林野人,头发上和衣物上沾有许多枯叶。
他往我又走近了两步,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特别眼熟。
啊!我的天!我认出他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模样?难道,这么多天来,他一直都待在山林里面?
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颤抖道:“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