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说笑声中,月娥注意到一个人,就是秋月,她看秋月也不说,也不笑,面对人们吹牛皮,说笑,她却无动于衷,置若罔闻,没事人似的,一定是心里反对,好吧,我就将你一军,看你如何应对,于是,便止住大家的说笑说:“大家静一静,下面让秋月吹一首怎么样?”有人拍手,连连叫好,那是李成民、刘来喜等人。人们也知道是月娥对秋月故意刁难。秋月站起身,很难为情地说:“我不会吹,不会说假话,只会说真话。”
月娥听了哈哈大笑说:“秋月嫂,你刚才说的话就是假话,你很会说假话。我问你,夜里睡觉,你想不想男人?”秋月脸红了,但她理直气壮的说:“我想男人,想我那为八路军送粮被日本兵打死的丈夫,想我那为修铁路而死的爹爹,还想我那受苦受罪的儿子!”
会场上一片寂静,人们对月娥的过分而气愤,但敢怒不敢言。子辰也在现场,看到娘在受人刁难,早看不下去了,便走到秋月面前说:“娘,我替你作!”秋月看了看子辰说:“孩子,人心要实,火心要虚,娘相信你能作好!”子辰说:“娘放心吧!”接着吟道:“青枝绿叶一棵桃,仙人提水把它浇,桃枝长在云端上,满天星星都是桃。”子辰作罢,有人说好,也有人说平平,其实好与不好,谁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认为,谁吹得越大越好。不过子辰总算为娘解了难,过了关。
开始分麦子了,平均每人十斤,公分多的,每人十二斤,公分少的,每人八斤,凡是今天吹牛皮的每人多分五斤。没吹牛皮的吃了大亏,要求继续吹下去。月娥说:“今天到此为止,明天继续吹。”又再次嘱咐大家说:“外人问你们今年麦子产量,每人分多少,一定要说假话,说大假话。统一口径,一律说:亩产二千斤,卫星田四千斤,每人分三百斤。不要说实话,谁说实话,追查谁的责任!”
于是乎,赵庄村变成了假语村、牛皮村了。刚才吹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可现实是冷酷无情的,领到手的只是那么一星一点的粮食,等到秋粮下来,至少还得三个月,一天二两粮食都合不到,怎么个吃法呢,还必须把刚刚膨胀的肚皮再收缩起来,再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谨小慎微地一天天熬下去吧。
天气越来越热起来,农活也越来越多了。这天,吃过早饭,子辰正要上学,秋月喊住了他说:“孩子,上午放了学,天也不冷了,水也不凉了,河里水也浅了,你去河里捞些水草来,捞柳叶的,别捞线状的,线状水草吃不烂,还缠喉咙。回来我把麦粒放在石臼里,舂碎,拌上柳叶水草做馍吃。现在上面的野草、野菜、树叶都老了,吃不动了,只有柳叶水草还吃得动。“
“好,娘,我记下了。娘,上午你干什么活去?”
“娘去锄地,等娘下班了,再给你做饭。”
“娘,天热了,你就别干了,等我放学回来,我去干。”
“没事的孩子,你快去上学吧!”
子辰告别了娘,匆匆上学去了。秋月看到子辰背影,是那样的瘦长,不禁一阵心酸,眼睛一热,泪珠夺眶而出。她曾不断地埋怨自己,憎恨自己无能,没本事,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跟着自己受苦挨饿。同样是孩子,小寅龙一日三餐,衣食无忧,子辰却在饥饿中度过每一天;同样是孩子,寅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子辰家里地里的活都要干;同样是孩子,小寅龙比子辰小三岁,可他是那样的胖,那样的高,水葱一般,而子辰是那样的瘦,那样的矮,霜打的茄子一般。她急切地渴望孩子吃胖,长高长大,曾多少次,她偷偷地把自己的一两麦粒给孩子加上,可是无济于事,孩子连骨头带肉的长,需要的营养多,二两麦粒是远远不够用的,她没什么奢望,只希望子辰能像寅龙一样,不愁吃,不愁喝,快快乐乐的成长,这个要求不算太高,可是遥遥无期,可望不可及。她自惭形秽,自责,自悔,她曾一度想离开这个世界,万事皆空,百了皆了,但没娘的孩子更痛苦,更难过,一种高度的责任心,强烈的担当意识撞击着她的心灵,使她更坚强起来、勇敢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决不会放弃,大胆的往前走。
上工铃响了,秋月收回思绪,扛起锄头出工了。今天干的活是锄豆子,秋月第一个来到豆地头。上工铃响了一遍又一遍,连响三遍,村子里才有人零零散散地走出来,有的一人,有的两人说着话,慢腾腾地走着。刘来喜第二个来到豆地,他是领工的,接着便有五六个人来到,他们放下锄头,懒得站着,一腚坐在干土地上,有的前倾着,有的侧着身,有的半仰着,双手朝后撑着地,有的干脆卧倒,侧着身,蜷着腿,头枕着一只胳膊在睡觉。刘来喜说:“还没干活,就累成这样,像打败了的兵!”“我们不累,我们饿呀。”躺着的人说。“越饿越得干,不干更挨饿!”刘来喜说。
“放屁!去年大会战,我们快累死了,为啥还挨饿!”李二嫂愤愤地说。
“地老鼠不挨饿,偷嘴吃!”刘二成望着刘来喜,也气愤地说。刘来喜脸红了,不再说什么,自己没趣地拿起锄头,先干起来。
天不早了,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地头,从秋月第一个到来,到最后一个人出村,至少得四十分钟。人们懒洋洋地拿起锄头,慢条斯理地干起来。这时,村子里最后走出一个大姑娘,她叫耿爱荣,人长得得漂亮,也很强势,说话做事总好在人上头。她来到地头一看,人们都锄老远了,自己在最后头,心中十分不悦。她看了看,刘来喜在最前头,心生一计,便匆匆走到刘来喜跟前说:“来喜哥,你怎么锄起我的来了,三天前我就占住这几垄了,最后边才是你的,快锄你的去吧!”
刘来喜看了看耿爱荣,笑着说:“好,好,好!让给你!”
刘来喜媳妇看着,听着,心里像倒了醋罐子,便不冷不热地说:“锄你的,你的好,他喜欢锄,你也想让他锄!”这话里有话,不是好话,耿爱荣忍了,只是心里咒骂:该死的!人们也只是心里笑笑,谁也不敢出声,都知道耿爱荣这姑娘谁也惹不起啊!
同样是锄地,干法不同,效果不同,快慢不同。有人只是贪快,只锄草,不松土,所以干得又快又轻松。秋月就不同了,又锄草,又松土,不留一点生地,所以她干得最慢,被人家远远地抛在后头。她知道,别人那样干行,自己那样干就不行,有人专踩她的脚跟,专找她的麻烦,一不小心,就会挨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