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外,一座孤坟。
虽说已入土为安,可看着岳父这冷清清、孤单单的坟茔,王孝杰心中悲伤,然而脚步却不敢有半分停顿。
这几天,慕容萍一直跟在他身旁。这种情感很复杂,幕容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感觉这几天的经历,让她的内容软软的,痒痒的,不似从前。她甚至对这样的生活,很是留恋。
王孝杰两步来到静静站在那里的慕容萍近前,“谢谢你。”
“谢我什么?”
“关键时刻,你帮了我,也帮了月影。让老人家安心走了。”
“原本也是你救我在前,我帮你在后。好人好报,没什么可谢的。”慕容萍很淡然。
王孝杰一阵沉默。
“孝杰哥,你在这里呀,”同村的小狗子路过,正巧碰见了这一幕。
“狗子,你不是在城里当兵吗?没事不去守城,扛个大锯跑城外干啥?”王孝杰不解。穷人之间总是能唤起彼此的同情,看着由于生活不好,瘦小枯干的狗子扛着个大锯,累得满头是汗,王孝杰一阵关心。
“嗨,别提了,孝杰哥,”那狗子把大锯往地上一杵,扶着它擦了把汗,“你也知道,这段时间吐谷浑那边不太平。前几天那个吐谷浑的可汗还让吐蕃给撵得走投无路,投奔咱大唐来了……”话没说完,狗子突然打住,看了一眼月影她爹的坟茔,“孝杰哥,对不起。”
“嗨,这怨你什么事?”王孝杰知道他是个老实孩子,安慰他两句,“你别多想,把话说完。”
“哦,”狗子答应一声,忽然皱眉,压低了声音说道:“孝杰哥,你说守城的刘审礼将军是不是嫌得没事?”
“这话从何说起?”王孝杰感觉这里面有文章。
“他也不知犯了什么病,今儿个早晨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的那片树林来气。非让我们去把那片林子给砍了不可。”
“这……”王孝杰摸不清具体头绪,不敢乱下结论。
“有守城的副将,还有跟他亲近的兵丁就问他,为啥呀?他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后来副将言说要把这么大一片林子全部砍掉,工程实在太大。欲要推诿了事。要放在平日,就刘将军那说一不二的脾气,非得鞭笞一顿副将不可,可谁知此次,他不仅同意了,而且还弄出了个神秘的事来!”
“神秘?”有意思,这一下不仅王孝杰,就连慕容萍也来了精神。“快说,什么事呀?”
“在副将和兵丁的央求之下,刘审礼将军同意不再把整个林子伐掉,而是改了命令,让我们把林中每一棵树朝南的树枝,砍掉三枝。并颁下军令,有敢违者,少砍一根即鞭笞十下。孝杰哥,你见多识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这是闹得哪门子么蛾子?”
“这……”王孝杰同样没有头绪,不过,他倒是想起点什么,难道……是这样?
“孝杰哥,你知道这是咋回事吗?”狗子憨憨地问。
王孝杰一撇嘴,“狗子兄弟,你别瞎猜上官的意图了,让你干啥就干好啥,快去砍树枝吧,当心锯少了挨鞭子。”
“哦,好,我听你的。”狗子憨厚,笑两起,扛大锯走了。
“恩公,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别再恩公、恩公的叫了,”王孝杰看着她的一身民族装饰,猛然很是烦感,咬牙切齿,“可恶的吐谷浑人!”。
慕容萍脸上划过忧伤,“可……诺曷钵并不代表所有的吐谷浑人。”
“是吗?”王孝杰额头的大“王”显现,“当初从老爹身上纵马踏过的,可不止诺曷钵一人。”
“这……”慕容萍一时语塞,“恩公……”
“不是不让你叫恩公了吗?”王孝杰心情不好。
“那……我叫你什么”慕容萍怯怯地问。
“想叫什么叫什么,王孝杰,实在不行,就哎,喂!”
“啊?”慕容萍一时改口不适应,刻意纠正着自己,“哦,喂,我想问你,你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办?”王孝杰突然茫然了,摇晃半天脑袋,转身又来到岳父坟前,“爹,老天爷造物弄人。我本想要好好孝敬您老,让你安享晚年,却不想,唉……”他仰头看天,他想呐喊,他想狂吼,可他却没有半分力气,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王孝杰好容易有的一个温暖的家,转瞬间就这么毁了。娘呀,你儿子这到底是什么命呀?
生活还得继续,娘子生死未卜,还在眼巴巴等我去救,我不能这样。王孝杰咬着牙,硬把眼泪憋回去,把俩眼憋的通红,“扑通”一声重又跪倒在岳父坟前,心里默默念叨着,爹,您老在天有灵别怪我,我现在不是不帮你报仇,虽说逝者为大,但眼前救月影是当务之急。我想你会理解的,你也多帮帮我。
爹,您要是不怪我,同意我先去救月影,王孝杰抬头猛然看见了坟头上压着的黄表纸,爹,您就让那纸飞到天上去吧。
想罢王孝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噔噔噔”,砸地有声。等磕完了再抬头,王孝杰双目紧闭。他不敢睁,他害怕老岳丈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杀父之仇,岂有不报之理?
过了好半天,王孝杰才慢慢把眼眯开,透过那道细缝偷偷往坟头上瞄。哎,坟头纸呢?王孝杰一惊,左右瞅半天,没找着。猛然醒悟,使劲抬头朝天空望去。
“噔噔噔”,又是三个响头,爹,您放心,您的杀身之仇,孝杰不报誓不罢休。月影,你等着,孝杰我来了。想罢起身,大踏步离去。
黄表纸在天空翻滚、飞舞……
慕容萍紧跟王孝杰身后。
“你怎么还跟着我?”王孝杰冲她一摆手,“你走吧。”
“走?为什么?”慕容萍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自由了。”
“可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我救你时,原本也没图你的报答。”急切之间,王孝杰还回不过劲儿来,满脑子对吐谷浑人的恨。
“可……可你要让我去哪?”慕容萍怔怔问。
“你去哪我不管,那是你的自由,只是不要再跟着我。”
“为什么?”
“我要去救我的娘子,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或许这一行,要闯龙潭、进虎穴,我自己都生死未卜了,哪还顾得了你?”
“可如果是这样,你身边更需要个帮手。”慕容萍终于找出个留下的理由。
“你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还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我撵你走,还是为了救你,是为你好。另外我还告诉你,你留在我身边,不会成为我的帮手,只能是个累赘。”王孝杰心情不好,恼了。
“谁说我只是个累赘,”王孝杰这句话有点重,把姑娘说哭了。
“哭哭,哎呀你怎么又哭?”话虽如此,王孝杰却见不得姑娘哭,语气轻柔许多,“慕容姑娘,我是去救人,不是去玩,你跟着我随时会有危险,有生命危险,会死,你知道吗?”
“我哪天没有生命危险?”慕容萍带泪反问,“再说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你要让我去哪?”
“你可以回吐谷浑!”王孝杰不能提吐谷浑这仨字,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
慕容萍是个聪明姑娘,知道一时半会给他扭不过这弯来了,不再接他话茬儿,“要去救月影,前提是得知道她被谁掳去了。你……现在知道是谁干的了?”
“不知道。”
“那……有眉目了?”慕容萍迟疑一下,又问。
王孝杰再摇头。
“你们唐人有句话,冤有头、债有主,哪怕有个目标,咱也好朝着那个方向奔呀,没头苍蝇可……”不行二字,慕容萍怕刺激他,没说出口。
“眉目没有,可线索倒不能说全无。我倒真想起点什么,”王孝杰让她这么一说,眼前一亮。
“快说来听听。”慕容萍很兴奋。
“既然你在这大唐无亲无故,我撵也撵不走你,那在你找到更好的去处之前,就先跟着我吧。”王孝杰答非所问。
“真有你的,我问你话呢,你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了。”慕容萍的思维跟不上他的跳跃。
“走,跟我去树林。”
“啥,去哪?”慕容萍吓一跳,那个受惊之地,那个伤心之地,她此生都不愿再跨进半步。
“月影就是在那里丢的,昨天的一切,也都发生在那里。”王孝杰眼睛亮了,“我想,那里,一定有我想找的东西。”
慕容萍默然。
“走,出城,去树林!”王孝杰十分坚定,联想起刚刚同村小伙儿的话,“我们还得快去,赶在守城军士砍树、破坏了现场之前。”
“你走不了啦,你们俩哪也去不了!”一通鼓响,一彪人马鱼贯而出,把王孝杰和慕容萍困在了中间,“来呀,把俩人给我拿下!”
两个手无寸铁之人,其中一个还是毫无武功的女流,困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大唐府兵之中。想跑,谈何容易?
“大人,这是何意?”遇见大唐的官兵,王孝杰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何意?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抓你们?”领头的兵曹个不高,一走三晃,手压着腰间的钢刀阴阳怪气,拖着个公鸭嗓子,站在王孝杰面前,“啊不不不,准确说是来逮你!”
王孝杰心中咯噔一下。东窗事发?魏大杀衙内的案子发了?可没人知道自己的乳名唤作魏大的真实身份呀,除了月影和老爹。再说,城门口通缉令上的画像自己见过,那画的哪是我王孝杰?
拳握得“吱嘎”直响,王孝杰却没动,老爹仿佛在耳边提醒着他,遇事不慌,方显大将风范。“兵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与咱们守城的李虎等人,也是好兄弟。”
“少他娘跟我提李虎,” 公鸭嗓儿鞭子扬起来,却没敢打下去,冷笑两声,“带走!”
王孝杰心中又是咯噔一下,看样子这位与李虎尿不到一个壶里,提李虎反倒是犯了忌。“兵爷,我们犯了什么罪,你要擅自捉拿我们?”王孝杰冒申辩。
“什么罪?哼哼,去了你就知道了!”
王孝杰还要说话。
公鸭嗓儿没再给机会,毫不客气,鞭子抽了,却在空中炸开个花,啪啪直响,“一会有你小子好看,走!”说话就上来推搡。
他奶个球的,这算什么事?能跑了吗?赤手空拳,对方三四十号人呢?王孝杰暗骂,逮我这是下了大本儿呀?猛然间他又瞥见了慕容萍。
自己不能跑。跑了她怎么办?王孝杰轻叹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紧急关头,你们也别怪我反了,这全是你们逼的。他又想到了月影,一阵愧疚,娘子,你再等等,孝杰处理完了手头这点烂事,我马上就去找你。
下意识地,王孝杰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一皱眉,“你跟着来干吗?人家是来抓我的,有你什么事?”
“我不,我偏跟着,”慕容萍死倔,“你到哪我跟到哪!”
“嘿,这敢情好,弟兄们,我还是头一次见啊,”公鸭嗓子阴沉着脸一个劲乐,“还有主动去过堂、进大牢的啊?”
“就是,你傻呀?”王孝杰使劲瞪着她,心说话,好事呀,你非得跟着?再说了,一会万一说翻了,有你这么个累赘,我想跑都跑不了。
谁想慕容萍根本不接这茬儿,跟变了个人一样,很是世故的两步到了公鸭嗓儿跟前,“兵爷,我跟他只是一面之缘,可是我就是好奇,好奇你们大唐的官府,是怎么过堂的。你就让我看看吗?”带着一身风尘女子模样。
哎呀,王孝杰突然想作呕——看不下去。你好歹也是吐谷浑的公主,怎么可以这样?他倒是忘了,慕容萍这个公主,打小是生活在民间,在风俗世故中长起来的草根公主。
“哟,是呀?” 公鸭嗓儿让慕容萍“嗲嗲”两声,给叫酥了骨头,“原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呢?”
“兵爷你什么眼力呀,谁跟他是一伙儿的?”就慕容萍这一句,王孝杰就有点傻眼——她这真的、假的?什么意思?骄兵之计?诈术?哎呀我这兵书背的,不会活学活用呀。我怎么看不透她要干吗呢?
公鸭嗓儿哪知道王孝杰心里想什么,再说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慕容萍身上,“呵呵,姑娘担待、怪我眼拙。姑娘……”他上下打量着慕容萍一身的外族打扮,“吐谷浑人?那好吧,既然姑娘有此意,那就让你们这些外来小邦开开眼,见识、见识我大唐的官威。”
“谢谢兵爷!”呵,慕容萍“款款”施礼。
“小的们,开路……走着!”呵,再瞧公鸭嗓儿这副模儿样,耳光抽少了都不解恨。
搞什么鬼?王孝杰有点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