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百年,八月五日,早
艾尔哈拉大教堂的广场前,披着头巾戴着厚厚面纱的少女焦急地等待着那个东方少年的到来。
内心有一点点不安。
和昨天借着祷告的名义出来不一样,今天她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如果被夫人发现了,肯定又要被狠狠教训一通。
可是一想到扬的笑脸,她又释然了。为了能见到他,被骂一顿又算什么呢?
心里对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蛮人少年越来越倚重,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被他有些憨厚的神情所感动,也许是对他诉说的故事感到好奇,也许是......喜欢?
她胸前激烈地跳动起来,脸红到了皮肤下。
姐妹们口中的爱情故事每每让她着迷:英俊潇洒的骑士与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身患重病的美丽少女和陪伴身旁不离不弃的平凡少年,为了信仰而远离家乡的战士和一直守望他归来的同村女孩,只为复仇而不顾一切的男人和甘愿成为他垫脚石的女人......
他与她的故事,爱与恨的交织,离与合的哀愁,生与死的痛苦......
故事中伟大而又纯粹的爱情,总让她迫不及待地想不顾一切地投身到一场忘我的热恋中。那怕她只是一个养奴,那怕她今后的人生注定是属于男爵的,她也依然期待,期待着一个敢为她抛弃一切的骑士出现在眼前,温柔地牵起她的手......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蛮子。
扬在玛丽安面前挥挥手:“怎么了,怎么呆住了?”
她回过神,朝他皱皱眉:“你可来晚了!”
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
姑娘看着扬呆呆的表情释然地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她就心里有点小难过。
“还是逛逛?”扬问。
“嗯。”玛丽安点点头。
街对面,那些宣传圣教新派的人又在高声呐喊着新派的主张,一旁几个流浪的艺人吹着号打着鼓路过,十分欢快。他俩也被这欢乐的情绪所感染,跟着音乐的起伏,并排踏起有节奏的步子。
八月的阳光无比温柔,均匀铺洒在艾尔哈拉每一个角落。他们俩又像昨天一样,愉快穿行在大街小巷中。
玛丽安无意间牵起了他的手,扬一呆。
令人愉悦的的温热,从掌心开始一直传到扬的心里。
这一定是他生命中最美妙的一刻。他想。
旅途的终点是中央广场,他们找到昨天坐过的那一张长椅,并肩坐了下来。
看着阳光下美丽的广场玛丽安浮想联翩。“你知道吗?”姑娘说,“小时候我有过一个愿望:慢慢攒钱,等长大了就把中央广场买下来!然后自己在里面种上各种各样美丽的花!现在终于明白,不管我攒了多少钱,也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可我依然还是想成为一名花匠。”
“花匠?”扬疑惑地问。作为蛮人的他,不能理解花匠是什么样一种职业?所以他借着问道:“花匠是做什么的?”
“就是种花啊!”姑娘说:“每天清晨起来去到花园,为花朵浇水,中午给花松土,晚上陪着花一起迎来夜幕,如果花朵干枯了还要给他们施肥。这样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化,看着曾经柔弱花苞,一点一点一点,最终绽放,变成一朵美丽的鲜花。我觉得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了吧!你呢,你想做些什么?”
“我?我是个战士,我只想做战士。”扬挺起胸膛,转念又小声的说:“不过,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像我父亲那样,做一个航海家!周游在世界上的各个地方,见识那些想都想不到的奇异景观。这样的生活一定非常有趣!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做一个解结人,可惜我手指不够灵活......”
“解结人?”玛丽安疑惑。
“解结人就是......就是我们部落的法师,也是部落的诗人。”
“诗人!”姑娘轻呼一声,两眼放光问:“那是什么样的诗人?”
“我不其他的诗人是什么样子的,反正解结人就是......唔......是不用笔和纸的诗人!他们把牧原长诗写在天空、大地还有宇宙里。每当他们吟诵这些诗篇时,天空、大地还有宇宙就会响应!”
“真想看看这样的诗人!”姑娘憧憬地说。
“我们队伍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他总是沉默寡言,说话的声音也不好听。但是当他吟诵起牧原长诗时,本来难听的声音就会变得非常美妙,长诗的每一个字都包涵了无穷无尽的美丽!”
扬一顿,盯着玛丽安,红着脸鼓起勇气:“其实你对我来说也是,也是一首牧原长诗......永远也,读不完。”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单纯的微笑看着他,头巾下的双眼散发出的魅力简直要让他灵魂出窍。阳光,一瞬间变得无比刺眼。
没有等待玛丽安回应,扬先胆怯了,连忙转移她注意力的问:“那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也许是做一个修女吧,全心全意为我主服务。”
“修女?”扬觉得好笑。之前西行的路途中,扬见过几个修女,她们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发,神情非常严肃,好像生活中没有一点乐趣。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活泼如她会想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于是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对主的爱,还因为我喜欢教堂。每当进入大堂,就会有一种奇异的深沉将我包围,让我感动。那种时候我会突然体会到生命——所有的生命都是无比的美妙,忘掉世间的一切。真诚地感谢我主赐予我的生命!”
扬轻而易举地忽视掉玛丽安说话的后半部分,单单记住了“我喜欢教堂”。他高兴地对姑娘说:“你喜欢教堂吗?刚好我现在就教堂工作!”
“怎么会?”姑娘吃惊。
“我现在的任务是护......不不不......我现在的任务是帮助艾尔哈拉修复一个破败的小教堂。”
“哪一个?”玛丽安想了想问:“旧城区的那个老教堂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旧城区,但确实是个老教堂。你想去看看吗?”
姑娘有点儿心动,又有点下不了决心,她今天是偷跑出来的,伊马兰夫人很可能已经派人在四处找她了。
就在她还犹豫时,扬像先前她对他做的那样,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飞奔起来。
头巾飘动。
面纱起伏。
薄纱下,她的脸颊绯红。
宽阔美丽的艾尔哈拉开始变得狭窄,一个仿佛被人遗忘的世界在玛丽安眼前展开,她慌了。
身边的景物让她想起了童年的时光,那怕是在阳光的照耀下,阴冷的感觉还是袭上身来。空洞的大门,黑暗的街巷,蛀烂的房屋板条,男女间下流的对骂,懒汉色迷迷的眼神——那个她尘封在脑海最深处的童年又回来了!
她看到路边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光着下身坐在泥地上,呆滞地盯着眼前一根光秃的蒲公英。一行蚂蚁从他脚上爬过,他却毫无知觉。鼻涕和口水滴落到绽开无数破洞的麻布衣上,被他用手抹起来,放到嘴里。
这分明就是她自己!
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她紧闭上双眼,死死地抓住扬的手。
扬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只是一味的奔跑着。他迫不及待的想让她看到他现在的工作的教堂,更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看到那个面容慈祥的老头子。
让玛丽安庆幸的是,路没有走很远。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教堂的铁栏大门口。和昨晚看上去破败阴森的古老建筑不同,今天的教堂焕发出一丝古老的风采。充满生机的野草将这座教堂包围,所有的一切破败和老旧在阳光下都多了一份历史的厚重,屋顶的三圣贤像向阳矗立,浓浓的神圣感包裹了玛丽安的内心。
“就是这儿!”扬开心地说。
姑娘热泪盈眶。这里是她昏暗的童年中唯一的光明,可她竟然已经把它遗忘了。
她忍着没有哭——不管之前被遗忘了多久,现在,她回来了。
“谢谢你,扬。”
“谢谢?谢什么?唉唉唉,你怎么......眼睛有点红?”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了。”
“是吗?”扬眯着眼看向太阳,眼睛并没有过于不适。
玛丽安啊,有点娇气。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