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嗅到的香味，来自于一壶酒。
石桌岿然，虽然不算大，却显得沉重，压入泥中三分，不知卧于此处多少岁月。石桌上没有觥筹，只几片宽大的叶子，摆着几样特殊的点心。有梨叶包着的小包裹，用草茎捆着；有草叶折成的小三角，里面摆着的是一块蜂巢蜜；还有两样果脯，应是蜜渍的。
除此之外，只有一壶酒。酒壶是石质，一看便是后面泉水潭里的石头，恰是成了一个圆润的椭圆形，内里掏空，切开上面一小块为盖，便成了酒壶。
黄衣女子见几人到来，站了起身，微微点头以礼相待。
少年却是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平日都是随意的很，于是便也拿出自己所学，双手相拱，俯身行礼，道：“梨奶奶好”。
月牙儿倒是犯了难，说道：“......傻木头说喊您梨奶奶，可我见您年轻得很，我们妖族未有那么多规矩，若是可以喊你姐姐我觉着更好！”
黄衣女子微笑，道：“喊我梨落即可，不然若以血脉划分，我道还得喊你大人。”
月牙儿看了看十一，见十一微微点头，便吐了吐舌头。
见梨落看向十一，少年忙介绍到：“这是十一先生，是月牙儿的师傅，此次对我亦是多有相助。”
梨落闻言微笑，拱手道：“先生好，多谢先生相助。”
十一也拱手谦道：“没有出力，梨落小姐请勿见笑。”
“请落座”。
梨落也不多客套，本来妖族就不讲究这一套，见着实力大血脉高的喊一声大人或是仙人都可以。却是说明了梨落却是有见识的，并非只知力量为上的妖族。
但，见梨落与众人都说了一圈话，偏是没有理会黑涯。黑涯也不黯淡，毕竟都进来了，而且没说话总比还对自己有恨的好。
这般想着，黑涯便于众人一起落了坐。却不想，梨落邀请了十一坐了上位，又拉了月牙儿，还坐在了月牙儿与少年中间，却丝毫未向自己看上一眼，黑涯也只得厚着脸，自己挨着十一坐了下来。
梨落拿过几个梨叶小包，递给月牙儿，拆开了是晶莹剔透的糖果，月牙儿自持也是会吃会做的，但却是对这般多种灵果取糖分融合为一的手法赞不绝口，加上糖果漂亮，尝了几颗都还不知足，见着她的小模样，梨落便从桌底取出一个小坛子，里面全是梨叶包的糖果，送给了月牙儿。
将小坛仔细装入了荷包，月牙儿这才想起还有一样让她馋的香气，便问道：“这是何酒？怎这般香儿？”
“这是梨花酒，早年酿制，只剩下一坛了，我便带来了不夜谷。如今泥封已有百年，却想今日拿出来正好”。
梨落微笑答道，便是拿起酒壶，妙的是，甫一拿起酒壶，五人面前的石桌忽然丝丝绿意汇聚，不消两息，绿意便呈现出了几只翠绿欲滴的梨叶杯。
这一手，少年也都未曾见过，也稍感讶异，原来梨奶奶也有这般妖法。
梨落斟酒，酒液一入杯，便泛起丝丝雾气，雾气却最终凝回入杯中，仔细一看，雾气却是化为一朵玲珑小巧的梨花开在酒中，顿时酒香中含着丝丝缕缕梨花的清香，幽然绽放的梨花使得杯酒香气更甚，精致无比。
月牙儿见此般美酒美景，迫不及待便要举杯，却闻十一略带警告道：“你只得饮此一杯。”
闻言，月牙儿喏喏，只好慢慢小心举起梨叶小杯，少少抿了一小口，却是瞬间眼睛晶亮，再此抿了一小口，满脸陶醉。
少年在不夜谷住了多时，也从未与梨奶奶饮过酒，只觉今日梨奶奶定是有贵客来心里高兴，举止不同往日。便也是高兴的举起小杯，却是豪爽的一口下肚。直赞好喝。
“满树梨花，幽香入喉”，十一也品了一口，赞道：“此种奇妙，竟是能化灵气为梨花具现，不但酒美，更是赏心悦目，高雅别致。”
梨落微笑，也是嘬了小口。
却见黑涯却是捧着杯子，神情复杂，似不舍喝下，他也是个爱酒之人，更是因酒与十一相结交，此时双手捧着梨叶小杯，不知心中想着何事。
像是下定决心，黑涯说道：“梨落......往时是我对不起你......”
却不料梨落摇头打断，终是对黑涯说话了，道：“此聚只为品酒、会友。旧事勿要再提。”说罢，竟是对着黑涯微笑举杯。
黑涯心中泛起各种滋味，似失而复得，似怅然若失。只有举杯相应。
旁边梨树，又落下几片黄叶。
......
一壶饮罢，十一带着月牙儿来到山泉边，见四下已无他人，问道：“火灼之感可又犯了？”
月牙儿脸蛋红红，看着似酒意微醉，却知道这瞒不过十一，轻轻点头道：“一点点......”
十一无奈摇头，道：“你便是馋酒，却不知多喝少许便会催发火灼。”边说着，十一边取了一捧泉水，化为一小块冰于手心，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丹药，一并递给了月牙儿。
若是普通水，还未入口便要被月牙儿口中热度蒸发了去，十一化水为冰让月牙儿喂药，冰块却是正好在月牙儿口中融为甘冽清泉。月牙儿以冰喂丹吞了下，咂咂嘴，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梨叶包，打开，拿出糖果，含在口中，道：“这样便甜多了！”
十一露出些宠溺神情，道：“你去邀黑涯前来与我谈话。”
月牙儿点头，便蹦跳去了。看着月牙儿寻找黑涯去了，十一望着月牙儿的背影，却是忽然露出了一抹悲伤神色，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先生寻我。”黑涯到来，微微拱手行礼。
十一点头，本是惬意随地躺与草上，现在便起身，而后盘腿正坐，道：“本来我欲回月氏城，但临行前，黑河长老找到了我。告诉我，梨落小姐寿限将至，我与族长为友多时，未与你通气，便自作决定前来看看。”
不料十一却是直接切入主题。黑涯闻言脸色也沉重了下来，盘腿与十一对坐，低头道：“之前探子进来，见梨树已经枯黄，树下根系也萎缩断裂，的确是这般推测”。
“那推测便是应了确实。”
闻言，黑涯猛地抬头，长大双眼，望着十一。
“我观梨落小姐，已是叶凋枝敝，如今却是回光返照，容颜焕发，但......实则应该只余三日寿命。”
黑涯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十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本希望能延缓，去梦乡森林摘了梦乡花来，希望能让梨落小姐陷入沉睡，延缓伤势，再徐徐图以治愈。但......那梨树，你们看不见，那树心已是全然化为冰渣，空了。现在她......却是用最后的力量也只能化形，应是想与你好好告别。”
说罢，十一起身离去，只余黑涯一人静坐，神情悲伤，喃喃自语不断“我......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这一头，梨落带着二小却是在品尝各种不同滋味的灵蜜，少年也拿出自制的肉干炫耀，却不如另二人之眼。小草屋中，只有地上几片兽皮便是少年的床了。三人便是垫着兽皮席而坐，随性聊着少年与月牙儿这几日的经历，轻笑不断。
少年只觉梨奶奶往日难得醒来都是神情怅然，很少笑，今日却是无比高兴，话语多了，笑声也有了。也跟着高兴起来。
“我们三个果真是有缘的，这个送给你们罢！”
梨落笑着，拿出了两只小小的匣子，正好放在两手手心，递给少年、月牙儿二人。
“这是何物？”月牙儿问道。
梨落依着后面的草扎，没有直接回答月牙儿的问题，却是慢慢开口诉说道：“我从落种至今，应有三百多岁了......对一棵树来说，这是个不长不短的岁月。
我本是落花崖的小小梨树，落花崖有一次却是受到了月祝大神的恩赐，赐予为百年一次的帝流浆赐福之地。帝流浆便是月华精华每百年一次的大典，月华灵气浓厚，妖族中人此时都会四处找寻帝流浆的地点。
在那里，我遇到了黑涯。我本生长于悬崖高处，谁知，那天，我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朝月亮飞去的鱼精的身影......那是黑涯。他早开灵智，却是在那天，借着帝流浆而修至化形。那天他便是在我眼前幻化人形。
而我，开灵智第一眼见到的人，便是他了。
也许，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故事也很无奈。他是上一任族长选定的接位人，而我只是一个引诱他远离故土的坏人。
我是一棵树，直到化形出双脚，才能离开扎根的土地。没有人知道，树欲成精需要多大的努力，一棵树希望出去看看世界，这样的奢望对他人而言却是如此的不值一提。但黑涯却重视我，说要和我一起走出五十万大山，去妖族看看，去人族看看......
然后呢，那个族长在找到我时，只是对我施了一个妖术，那是个非常非常的冰冷的妖术，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从里到外都被冰冻着......
所以我走了，我来到了不夜谷。这里没有夜凉如水，也没有冬寒冰雪。但是我又从此扎根不能再移动了。所以，我要出去看看了......这便当作我临别的赠礼罢。”
梨落轻声的诉说着，少年和月牙儿却都没有打断，认真的听着。却听梨落忽然又笑了，笑得有些落寞。梨落是个美人，给人一种梨花的皎洁清幽之感，但又不失坚韧。此时梨落却是笑得自嘲，不知为何。
止了笑声，梨落继续说道：“这两盒名为梨膏，是我很多年前留下的东西。取百年花与果酿制而成一盒，只有两盒，对你二人都有用。好生留着，自会有人教你们怎么用的。”
少年与月牙儿知其贵重，慎重收好了两盒梨膏，还左右看看无人。却不知草屋外十一与黑涯均在，不仅看到了这一幕，更加听到了梨落的诉说。
梨落却是留下二小，独自走出了门外。
见着十一，梨落忽然郑重弯腰行了一大礼，十一愕然却来不及拦住。梨落起身，对十一道：“我没有给他取名，望先生收留他，赐他一个名字吧”。
十一沉默，他明白梨落的意思......梨落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收留了这个孩子，心疼这个孩子，却不能取名。对妖族人而言，给其他人取名或改名，便是收其入麾下，或是建立了羁绊之意。梨落自知为了少年未来能够立足于五十万大山，或是回归人族，自己不能与他建立太深的羁绊。若是让少年与自己的牵绊太深，这不是亲，而是害。更遑论若自己并非收入麾下而是认少年为义子了，别说这个人类的孩子若要回归人族怎么能有一个妖族的义母，若是少年要寻黑鱼老族长为自己报仇，那也是害了他。
知道了自己仅剩几日寿命，于是梨落告诉少年去黑鱼潭寻求治病之法，还有一个想法便是让黑涯见到他，在自己死后暂时能收留他，但此时见了十一，梨落却知道，少年的缘分应该在十一这里。十一虽然也是妖，但是听月牙儿言他却能生活在人类城市，这对少年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于是梨落送了月牙儿梨膏，梨膏温良，益于月牙儿的火灼之症。此时梨落便求十一给少年一个名字，给他一个归处。
十一明白此事，思后点头。道：“他确与我有缘”。
见十一同意了，梨落似了解了一桩心事，脸上更显轻松神色。对十一说道：“他应是从天上来。请先生恕我逾越，请给他一个天字。”
“你与他共同生活多年，理应取一字，未有逾越。”十一知道了梨落对少年的心意，在这件事上颇有些尊敬之意。顿了顿，十一居然也行了一礼，道：“多谢梨落小姐赠与梨膏”。
梨落点头，微笑。再看向黑涯。
“一同走罢”。
本有千言万语，黑涯却只说了这一句。接着对着梨落伸出了手，手心是一截发带，上面绣着梨花。
梨落点点头。似也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说了一句：“还有半坛子酒，唯一的嫁妆，带上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