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一中的教学管理相比市区的学校要严格很多,硬件设施相比则要落后很多,比如宿舍没有独立卫生间,只每层楼有一间小洗澡房,洗澡的时候挤得要死不提,还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状况,比如有的是窗户坏了,冬天冷飕飕的刮着寒风,让人洗澡如入冰窖,有的是水龙头坏了,关不住水,水花通宵直流,等等等等。这天晚上,大家回到宿舍,就发现宿舍停水了。
九月份的天气,每天都得洗澡,大多数同学都选在下午下课晚上晚自习之前回宿舍洗好,但赵罗海喜欢下了晚自习后再洗。现在一回宿舍楼发现没水,脾气顿时爆了。
“搞什么呀,竟然没水!”
吴昊幸灾乐祸:“谁叫你晚上才回来洗?”,旁边室友叫王兵的劝他:“算了别洗了,明天早上起来洗!”赵罗海犹豫着,另外一个叫郑新的室友则说:“没看见下面贴的公告吗?管道坏了,明天中午12点才来水。”
“我晕!那我咋办?!”
吴昊笑道:“臭一天算了,女同学们不会发现的。”王兵好心给他出主意:“刚上晚自习的时候教学楼那边不是有水嘛,你去那边打桶水回来洗好了!”
“教学楼也太远了吧!”赵罗海觉得不切实际。
“那就别洗咯!不要被任妍延闻到味儿就行!”郑新笑起来。任妍延是本宿舍男生私下评的班花,现在跟赵罗海同桌。高中后男女生同桌的很少,赵罗海却有幸跟班花同桌,大家之前明里暗里没少羡慕他,此刻却嬉笑不停。
赵罗海很恼火,站在寝室中央不停地踢着铁桶,突然就心生一计,看着坐在床上摆弄手电筒的唐乐,大声说道:“明天中午才来水,也就是说明天早上大家也没水洗脸刷牙了吧。”他说着对吴昊眨了眨眼,吴昊平时跟他玩得好,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立作烦恼状道:“是呀!没洗脸水呀!兄弟们说咋办?”
郑新说:“不就是洗个脸刷个牙吗?男人谁在乎这个呀!大不了带着牙刷去教学楼呗!”
赵罗海很郁闷地吐槽,“你懂个屁呀!”郑新拉下脸,“你什么意思?”赵罗海连忙换了张脸,笑道:“我的意思是可以叫唐乐去打一桶水呀,他打桶水明天我们不就可以洗脸咯!”
郑新听懂了他的话外音,道:“赵罗海,你不就是想让唐乐帮你去打洗澡水吗?说得跟替我们着想似得,真假!”
赵罗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朝唐乐道:“唐乐,明天早上没有洗脸水,你能不能去教学楼打一桶过来呀?”
唐乐正在床上摆弄手电筒,听到赵罗海跟他说话,吓了一跳,“干吗?要水?不好意思呀,我没打水。”
赵罗海说:“我知道你没水,我是问你能不能到教学楼去打桶水,给大家明天早上洗脸用。”吴昊也在一旁怂恿着,“是呀唐乐,拜托你去打桶水吧,明天大家一起用。”
唐乐这才听明白他的意思,他沉默了半响,才说:“不好意思,我打算明天到教室去洗脸。”
赵罗海说:“你就去打桶水吧!何必让大家都带着牙刷去教学楼呢?”
唐乐低着头不作声,赵罗海又说:“反正大家一起用,你自己也可以用呀!”
唐乐还是不讲话,只是拿着手电筒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赵罗海又说:“灿哥!你说说看?我的建议如何?”灿哥大名郭灿,是寝室长,他此刻正坐在床上戴着耳机听随身听,听到赵罗海的话,沉默了一瞬,说:“我听歌呢!”
众目睽睽下,郭灿的不搭理让赵罗海觉得很没面子,又不能对郭灿发火,只能对着唐乐吼道:“唐乐你到底去不去!”
他声音大,口气又不善,宿舍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大家都静待着事情的发展,赵罗海更觉自己绝不能没面子的败下阵来。
沉默的气氛很压抑,唐乐不敢看赵罗海,只偷偷看了眼萧楚严,萧楚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好像根本没听见这里的谈话一般置身事外。
又在沉默中过了片刻,唐乐先败下阵来,低着声音说:“待会就熄灯了。”
赵罗海这才面色和善点,说:“你有手电筒呀?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到楼下宿管阿姨那里说你要去打水,让她晚点关门,要是老师过来查寝,我们跟他解释一下好了,特殊情况嘛,老师会理解的。”
“唐乐,谢谢你啦!”吴昊也忙在一旁敲敲侧边鼓。
唐乐骑虎难下,从上铺爬下来,讪讪然地提着桶子往外走,赵罗海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到楼下的时候,碰到回宿舍的谭舒阳,谭舒阳奇怪地问:“现在还出去?”
赵罗海忙说:“停水了,去打水,那啥,你洗澡没呀?”
谭舒阳说:“我洗了。”又注意到他俩只提了一个桶,问:“谁没洗澡呀?”
赵罗海忙掩饰,“不是,打明早的洗脸水。”
谭舒阳“哦”了一声,又说:“准备去哪打?”
赵罗海支吾,唐乐低声说一句,“教学楼。”
谭舒阳说:“教学楼?这么远?要不要先去其他宿舍楼看看呀?”
唐乐问:“其他宿舍楼有水吗?”
谭舒阳说:“去看看吧!”说着带着他们俩到前面一栋宿舍楼去看,结果前面一栋楼真的有水。唐乐忙接了一桶提着往回走,谭舒阳走在他旁边问他要不要换着提,他摇摇头,赵罗海则跟在他俩后面慢慢悠悠地走着。等回到宿舍后,唐乐把桶搁下就上了床,赵罗海则收拾了下毛巾肥皂,提着水往洗澡房去了。
谭舒阳看到赵罗海提着水走了,惊讶地看向唐乐。他的铺在唐乐对面的下铺,唐乐躲不开他的视线,被他看着,只能无奈地露出一笑。
没多久寝室就熄灯了,与往常总要再闹腾一阵不同,今天的寝室安静得特别快,一瞬后,就静得只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但高中宿舍的晚上不可能每次在熄灯后就迅速安静,总会有些人在老师查寝后开始窸窸窣窣的说话,最后两人谈往往变成全寝室的卧谈会。
这天晚上第三宿舍楼208宿舍的话题就从足球、篮球、班主任、老师最终绕到了女生身上。
“我今天特意跑到203班去看了看蒋璐瑶,五官还可以,就是皮肤太黑。”“什么“高一第一美女”太夸张了,我觉得还没有任妍延好看。”“我倒觉得张雯雯可以,比较有气质。”
“哈哈哈!”赵罗海笑起来,“灿哥,你没听过一句话,说别人有气质的意思就是她长得不好。”
郭灿呸了一句,“就你任妍延最好看,刚还看见你帮她提热水瓶上三楼,动作够快的呀!”
赵罗海“嘻嘻”地笑了两声。
第三宿舍楼很特殊,是全校唯一一栋混合宿舍楼,一二三层住的是男生,四五六层住的是女生,三楼楼道口装了一个铁门防止男女生混串,一到熄灯时间就会锁好。211班的女生宿舍在五楼。
“其实我觉得王海燕长得蛮可爱的。”郑新接着说。
“王海燕?谁?”赵罗海回。
“第八组第一排那个。”
“她呀!穿得太土了吧!”
县一中那会儿只给学生配了一套秋季校服,也就没有要学生日常穿校服的规定,学生们平时都是穿自己的衣服。王海燕其实很娇小可爱,只是因为来自农村,穿着打扮没有城市的女同学那么讲究,衣着发饰也就跟时尚流行沾不上边,又带着一股农村孩子特有的淳朴劲儿,不像别的美女那样一下子抓人眼球,她低调不怎么惹人留意。
郑新也来自农村,他还不懂新学校的新风气,不甘示弱的道:“说长相跟穿衣服有什么关系?”
赵罗海讥笑着,“关系大了去啦!”
“你说有什么——”郑新还要再辩驳,王兵打断他道:“郑新,少说两句!”
王兵也来自农村,208宿舍只有郑新和王兵来自农村,赵罗海、吴昊、郭灿、谭舒阳、萧楚严都是来自市区,唐乐是县城的。
郭灿发挥寝室长风范打破尴尬,说:“谭舒阳,你们206评的班花是谁?”他问的是谭舒阳原来住的宿舍。
谭舒阳说:“一样,任妍延。”
郭灿又说:“你投的谁?”
谭舒阳低低笑了一声,“我呀,呵呵,我还是不要说了。”
赵罗海好奇心起,“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谁啦?”
谭舒阳压着笑意,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其实我觉得我们班唐乐长得最好看。”
一句话把全寝室的人都逗得大笑起来,连从不作声的萧楚严那床都传来低低的笑声。
郭灿道:“唐乐!他投的你耶!”
王兵也说:“其实我也觉得唐乐挺好看的,比任妍延还好看。”他的话又引起大家一阵笑,谭舒阳忙接道:“是吧是吧!”
唐乐从床上探出头,语带郁闷地道:“你们不要开玩笑了行吗?”
谭舒阳还在笑,“我是认真的。”
王兵也笑,“我也是认真的!”
大家又哄笑一堂。
唐乐很无奈,匆匆转移话题,“说点别的吧,你们对今天老师说的美国被人轰炸的事没兴趣吗?”
吴昊对政治感兴趣,接着话题道:“美国这回真的惨啦!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呀?我今天让通学生帮我带份明天的《环球时报》进来!”通学生是不寄宿的学生,可以凭通学生证进出校门,每个班差不多都有几个。
赵罗海说:“反正死的是美国人,死越多越好!最好死几十万!”
郑新说:“几十万怎么可能呀?又不是地震,唐山地震也没死这么多呀!”
吴昊说:“唐山地震怎么就没死几十万,死了二十几万!”
赵罗海连忙跟着说:“就是,你是不是中国人呀,不咒美国人死,还咒中国人死呀!”
郑新说:“我怎么咒中国人死啦?我不就是不知道唐山地震死了多少人吗?”
赵罗海不甘示弱,“唐山地震死了多少人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常识呀,天天死读书去了吧!”
郑新来气了,“就你知识丰富,你了不起!切!”
赵罗海听到他“切”正要发火,郭灿连忙出声制止,“好啦,有什么好吵的,谁都希望美国人死,死得越多越好,谁让他炸咱们南斯拉夫领事馆呀,这叫报应!不知道谁策划的,真他妈牛逼!”
吴昊说:“就是,现在除了美国人,全世界人民都在欢庆吧!哈哈哈!”
赵罗海也说:“最开心的是俄罗斯,肯定笑疯了!”
三个人正欢声笑语,谭舒阳却平静地说了一句,“虽然是美国人,但死的也都是无辜的人,你们别这么说。”
郭灿是个愤青,听到谭舒阳这么说,没好气地道:“咱们南斯拉夫领事馆死的就不是无辜的人,邵云环、许杏虎、朱颖就不是无辜的人?”
谭舒阳耐着性子,“他们当然也是无辜的人,北约轰炸咱们领事馆肯定不对,但这和美国被人袭击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郭灿说:“反正我就是看不惯美国,霸权主义!天天自诩民主至上,也就在自己国家民主,对其他国家就是霸权!”
谭舒阳说:“美国虽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他的民主比起我们国家……”他没说完想说的话,赵罗海就打断他,“谭舒阳你干嘛帮美国人说话呀,美国可是轰炸我们领事馆的人,领事馆是什么,就是领土,你领土都被人家给轰了,你还说人美国好?”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焦灼,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唐乐最没眼色,接了一句,“不是美国轰炸了我们领事馆,是北约,北约跟美国是不同的。”
“就你懂得多!”赵罗海正气愤自己这边阵营败下阵来,唐乐好死不死凑上他这个枪口,平白无故受了他一气。
唐乐还耐心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其实美国比起北约其他国家还算好的,轰炸了我们领事馆后,美国还下半旗致哀了,英国都没下呢,我更讨厌——”他准备说:我更讨厌英国,却被赵罗海一把抢断,“哦,你的意思是人家给你下了个半旗你就把这仇一笔勾销啦?切,真没种,果然就是个小白脸!”
他这一句“小白脸”让寝室气氛彻底沉寂下来。
军训的时候,唐乐因为踢不好正步被教官叫到队伍前面当众练习,结果他越是当着大家的面越是踢不好,教官一时气急,骂了唐乐一句软脚虾小白脸。虽然后来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失态,而开玩笑的解释说:因为唐乐长得白净好看,所以才说他是小白脸,可以靠脸吃饭,别人想要这名号还要不起。但在16岁孩子的心中,这句话的讽刺意味还是不言而喻的。
大人们身经百战,对耻笑往往无谓了之,却不知道有时候仅仅一句话,却可以在年幼孩子心中刻下一道划痕,这划痕有时候重到可以成为他们一生的阴影。
赵罗海的一句讽刺让寝室的气氛沉寂,大家的聊心都淡了,他自己也没心思聊了,说了句“睡觉!”就蒙头大睡,却害得唐乐辗转反侧,一夜不得好眠。
第二天早上晨跑,谭舒阳喊唐乐一起走,谭舒阳平时跟欧阳文昌走得近,今天却特意喊唐乐一起,萧楚严走在他们仨前面莫名其妙地回头。
听见谭舒阳对唐乐说:“唐乐,我昨晚没别的意思,你别在意啊!”
唐乐说:“没事没事。”
欧阳文昌抢白,“什么事呀?”
谭舒阳说:“没事,夸唐乐帅!”
欧阳文昌一笑,“他这哪叫帅呀,他这叫秀美。”
谭舒阳“噗嗤”一声,“哪学的?挺有文化嘛!”
欧阳文昌露出羞涩的一笑,“我女朋友说的。”欧阳文昌初中就交了女朋友,不过两人高中不同校。欧阳文昌军训过后她专程来看他,因此也就见过唐乐一次,一见到唐乐就直夸他可爱秀美,搞得欧阳文昌差点吃醋。
唐乐不知道这回事,直愣愣的听着。
谭舒阳又问欧阳文昌,“那你觉得咱们班谁帅?”
欧阳文昌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脸,说:“什么谁帅呀,我觉得都差不多呀!”
谭舒阳又说:“说起女生就头头是道了。”
欧阳文昌说:“废话,男的不讨论女的,难道还讨论男的?”
谭舒阳不说话了。
唐乐在他俩旁边亦步亦趋的跟着,看到前面的萧楚严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远,忙喊着“楚严,等我一下!”,就追了上去。追上去后才回过头对谭舒阳歉意地笑笑,谭舒阳回了他一个笑,然后看了看他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