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我暴打了一顿之后,李国伟又自己从单杠上摔下,骨折了。他家里恼羞成怒,非说我对他的二次受伤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求学校开除我,但没得逞,终于,他带着自己的贱嘴一起转学了。我家里也为他去医院验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成百上千的花,本来我爸就下岗,这下更是雪上加霜。看着我爸一夜间突然白了许多的头发和我妈患了失眠症的憔悴,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生命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发誓,从此再也不打架了。我也想起了和冯静的约定——好好学一门课,无论成功与否,中考结束后,我们还要一起再去看那被风吹动的,布满围墙的爬山虎。
初一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破天荒地一直呆在家里,为了兑现和冯静的之间的那个约定。没犹豫太久,我就选定了要好好学习的那门课——英语。当时我的英语只能考50多分,却是所有科目里面最高的,于是我异想天开地认为我可能在英语方面是个天才。然后,我确定要把整个暑假都用来学英语,玩儿命学。
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去外面报昂贵的辅导班,我这种几乎零基础的想要自学也是天方夜谭。王俊的成绩跟我半斤八两,指望不上。冯静,算了,听说她已经加入了奥数小组,正在准备竞赛,再说,她的父母知道了我在学校里的表现后一定不愿意让她再和我接触。看着课本上那奇形怪状的字母、长得像下乡知青的李雷、韩梅梅,还有那只傻鹦鹉Polly的贱笑,我一句囫囵的句子都读不出来。思来想去,只能找一个英语好的同学来带我。
打了一圈电话,班里几个尖子生都借故推辞,我对李国伟的暴力事件让他们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当我说出我想好好学英语的时候,他们一万个不相信,那语气里全是怀疑,生怕我把他们骗到我家里大卸八块,沉尸河底。一瞬间,我感觉我被整个班级抛弃了,同学们应该已经不把我这个危险人物当作这个班级的人了吧?
无奈之下,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联系一个叫孙人文的男生。他和尖子生之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每次离前五名就差几分,但和我比起来,他已经优秀的“令人发指”了。
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是他爷爷接听的,我自报姓名后,电话被“啪”一声挂断了。再打过去,无人接听。我又到外面的小商店找了部电话继续打,听出我的声音后,他爷爷怒不可遏,警告我不要再打,他不会让亲孙子和我这种人混在一起。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一时冲动竟会使我陷入一种无论做什么都变得举步维艰的处境。
我本来是个思想极其简单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一根筋,我示好的举动一旦被拒绝,就不会再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但是这次,我的思想却稍稍拐了一个弯,从别人那里得知了孙人文的具体住址后,我厚着脸皮去登门拜访。人啊,都是没被逼到一定份儿上,才保持着一副不与世同流合污的圣人样,真到了没辙的时候不用学,就会变得厚颜无耻,思想也开始复杂起来。
他爷爷给我开门时,我撒了个谎,给自己随便起了个名字,说要找孙人文出去玩。但却被他爷爷听出了声音,愣是要把我给轰出来。老头子精瘦,劲儿却不是一般的大,把我拥的连连后退。我锲而不舍,死死用手扒着即将关死的防盗门,手掌上勒出了一道血痕。“爷爷,您先听我说,我来是想请孙人文帮我补习功课的,您放心,我已经不再打架了。”听到这个,他也不好意思再赶我,回头不耐烦地叫了一声他孙子,自己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孙人文穿着短裤和跨栏背心,趿拉着一双蓝拖鞋慢慢走了出来,看样子他是刚睡醒,头发跟鸡窝似的凌乱地顶在脑袋上。看到是我,他并不害怕,反而表现出了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热情。他招呼我去他屋里坐,又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我把想要请他帮我补习英语的事儿一讲,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本来我以为得学刘备三顾茅庐才能请你这诸葛亮出山了,没想到……”我激动地说。他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班里有那么多学习好的,你都没去找,偏偏来找我,这是看得起我,放心,我肯定好好教。”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有点含混,也显得格外憨厚。
我不想骗他,就对他说其实我也找了那些尖子生,不过没人愿意帮我,对他的热情,我表示有点疑惑,毕竟,平时在班里我们也不太说话。
他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在我一再地追问下,他才说出了原委,他愿意帮我的一切原因都归结于我揍了李国伟,而且还逼得他转学了。原来,孙人文同样是“老韵文”,小学后直接在本校升的初中,他一直看不惯刘家屯转过来的那帮学生,对李国伟尤甚,说他口无遮拦,嘴特别欠,侮辱了他好多次,他早就想找个机会揍那小子一顿。正酝酿着,我提前就“替天行道”了。他回来给他爷爷说这件事,本来是以一种夸奖外加崇拜我的语气说的,他那个在学校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学究爷爷听完后,大骂他混账,还警告他以后不许和我在一起玩。
我听完来龙去脉,心里畅快极了,虽然我知道打架不对,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打着打着,可能就打出意外收获来了。请人家免费教课,怎么好意思再占用人家住的地方?我想把他请到我家,一刹那,我纳闷儿自己怎么把一切都能想的这么周到了。他却不肯,说他家住的僻静,更有利于学习,盛情难却下,我就在孙人文家开始了第一堂英文补习课。
他打算从最基本的东西开始教我,在得知我能背过并且默写26个字母之后,补习就从英语音标开始了。他说一开始学英语时,老师没讲音标,他背单词也格外吃力,后来他一个正在读大学的表哥教了他音标后,背单词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掌握了我学习英语症结的根源所在,教起来也就有的放矢。
整整一个半月,我每天都去找他,我们一直按部就班地学着,掌握了音标之后,我背单词遇到的阻力果然小了很多,每天回到家我还自己默写,诵读,逐渐地,我就把那些拮据聱牙的英语课文读的滚瓜烂熟。孙人文又给我讲解了一些语法知识,幸好初一才过,英语课上的语法并没有涉及太多,也不是很难,我很快掌握,而且还能举一反三,我终于知道英语中为什么说”Whatisyourname?”而不是”Whatyournameis”或者”Whatyourisname”了。
我们拿出习题册,比着做题,我从一开始的每个题都不确定,到后来迎刃有余,竟然达到了能估计出自己错了几个题的程度。孙人文对我的进步感到吃惊,说我能学好英语,自然别的科目也差不了,他非要再把数学也一并帮我补习,但是我对数学根本就没天赋,他费心费力地讲了半天,我还是证明不出两个三角形全等,而且连最简单的知识点都听不懂。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可能,你的天赋就在语言上了吧。”
他爷爷对我的态度也在逐渐转变,看到我来他家确实没把他孙子带坏,而且还间接激起了一到放假就知道睡觉的孙人文的学习积极性,他也乐意让我每天都来。无论是水、水果还是点心,他递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推辞一番,接过来时也不忘说谢谢爷爷,他对我的彬彬有礼十分欣赏,私下里给孙人文说了好多次,“看你那个叫杨小和的同学,不像是会打架斗殴的流氓学生啊。”
“本来就是那个李国伟嘴欠,活该挨揍!”孙人文说。
“嗯,看来那个什么李国伟就是欠揍。”这次,他爷爷非但没骂他,还很赞同他的观点。
开学后,中考的话题再度被频繁提起,翻译官唠叨着初二结束时,他教的地理和生物两门课就要举行会考,要计入中考成绩,有些同学估计在那个时候就能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中,得去上技校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目光从未离开我和王俊,我立刻想起了电视里的广告词:“面点、厨师、挖掘机、美容美发……”
初二的第一次月考,我牛刀小试,满分120的英语考了个80多分,这成绩并不起眼,班里考这个分数的有一大片。教英语的老师是个女的,叫袁姜红,一开始我们都暗地里叫她“袁姜猴”,后来干脆简称为“猿猴”了。
随着考试次数越来越多,“猿猴”关注到了我的进步,但她始终怀疑我考试作弊,毕竟,我初一的时候因为被冤枉作弊,处罚公告还被张贴在了公告栏中。而且,这么短的时间,我不可能提升的这么快。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有了孙人文的帮助,我知道要想持续提高,只有靠自己努力。寒露一过,秋风微凉,我每天凌晨四点左右“噌”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没有任何挣扎,诵读英语,背默词句。我不去吵醒我爸妈,他们可能才睡着没多久,为我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他们操了太多心。
“猿猴”的课上,我依旧隐忍着一言不发,英语考试中,我取得的成绩越来越高,90+,100+。直到一次测验结束后,“猿猴”拿着试卷快步走进教室,招呼英语课代表把卷子发完,她稳了稳心神,严肃地说:“杨小和,你站起来。”
我试卷上的分数是105,那次的题目有些偏难,我感觉自己考得不是太好。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地直起膝盖。
“选择题第15小题,你为什么选C?”她语气中透着急躁。
“因为,因为of是介词,后面应该用动词的ing形式。”那个题不算难,就是选项比较迷惑人,班里发出一片惊呼。
“阅读理解第二篇讲的是什么事情?”
“是一个猎人去森林打猎时,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鹿……”我看了文章第一句话后又稍微回忆了几秒,想起了那个故事的大意。
“坐下吧,下次英语周考的时候,你单独来我办公室参加。”她的话让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一头雾水,我明白,她不相信我。“这次的测试,咱们班发挥的很不理想,没有一个上100分的,当然这次的题目难度有些大,下面,咱们一起来看一下试卷……”
“猿猴”讲解试卷的时候,王俊看到了我的分数,喊了一声,“老师,杨小和他……”我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别声张。
他看了一眼“猿猴”,低声问:“你明明考了100多,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提高的这么快?”
我把和冯静的约定以及请孙人文给我补习的事情简单跟他说了一遍,“但是‘猿猴’看起来不太相信我。”
“管他呢?反正就是凭你自己本事考的,谁怀疑都不怕,你怎么还喜欢冯静?”
“我一直都喜欢她啊。”我像个花痴少女一样用手托着腮,轻声说。
“嗨,随你了,这样也好,有个促进你去努力的动力。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也教教我英语吧?初中毕业后要是考不上高中咱能去干什么啊?想想都怕,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一起努力。”
“我随时都有空,你是我哥们儿,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逼着你学的。”我说。
再一次的英语周考,我真的被请进了“猿猴”的办公室单独测验,她双手捏着我做完的卷子,仔细地批改着,用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末了,她问:“杨小和,你上的哪家培训班?”
“老师,我没上培训班,是孙人文帮我补习的。”我如实说道。
“你自己也努力了很多吧?孙人文的英文成绩现在都不如你。”
“嗯,我每天都会晨读,花很多时间。”
随后,她说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知道努力了,她教书的这十年中,从没见过一个像我这样的学生,其他人如果一开始在英语上落下了,就自暴自弃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喜欢的人有个约定,虽然她没像翻译官或者其他老师那样打击嘲弄过我,一直对我采取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不管不问,但我还是无法信任她,换句话说,我不信任任何老师。为了一个简单的约定,我人性中的另一个复杂面被逐渐挖掘了出来。
从第一天上学起,我与老师们之间呈现的关系不是“良师益友”,反而更像一对天敌,而我处于食物链的最低端,任人宰割。慢慢地,我的自我保护意识开始升级,对任何来自老师的斥责和冤枉都逆来顺受,我受够了,也更加疲惫,懒得反抗。
英语成绩的提高,并没有对我的总成绩排名起到太大帮助,初二的课程加入了一门物理,毫无意外地又拖了我的后腿。
冬日的霜降临在窗棂上,一切又开始变得冷冰冰的,出教室走上一遭,都要不断往双手上哈着气,稍不注意,手背上就被冻起一层皴,买回来充饥的干脆面或面包要先放到暖气片上熥热了再吃。
我没有开始教王俊英语,他要考高中的热情劲儿似乎过去了,依旧每天优哉游哉地混着日子,买些《故事会》、《午夜恐怖故事》之类的杂书,不厌其烦地看着,他说这是他在忙碌学习下的一种放松方式。
而我也在混着日子,与他不同的是我的放松方式。我攒钱买了个30多块钱的塑料外壳随身听,借其他同学的磁带,开始听歌。直到周杰伦的第三张专辑《八度空间》正式发行时,我才知道了这号人的存在,大家都说他的歌好听。果然,第一次听《可爱女人》的时候,我就迷上了他的每一首歌。我的头发长度刚好可以遮住耳机,自习课上我摊开习题册打掩护,开始听歌。A面结束,我得把磁带抽出来翻面,因为那个随身不能自动翻带。
但是“猿猴”的英语课,我从不听歌,而是认真听讲,努力记着笔记,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我可不会半途而废。一个差生突然开始努力学习,是要承受很多舆论压力的,好学生怕被超越,就会一直对其打压,我的英语成绩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所以我并不敢过于锋芒毕露,依旧保持着低调,像一株生长在夹缝中的小草,没法光明正大地汲取养分、日光和雨露,只能拾人牙慧、依赖着余晖和点滴之水。
“猿猴”对我的态度却转变的很快,她会在不经意间叫我回答一个问题,回答上来的话会得到她的表扬,这使我感觉我突然又属于这个班了,没有被抛弃,但只有在英语课上,我才属于这个班。于是,我不再叫英语老师“猿猴”了,而是郑重其事地称她一声“袁老师”。
我努力地学习着一门功课,并且学的不错,我开始并且只对英语感兴趣。其余的课上,我不断重复着琼瑶式矫情的反抗——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英语作业完成后,我就好像完成了一天的使命,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摊在了那里。
那个冬天,很冷,围墙上的爬山虎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绿色光泽,变得枯黄,像一堆爬在古堡上毫无生气的藤蔓,用手一捏,就碎一片。但我知道,到了夏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心里默念:“等到你们再绿两次,就是我和冯静兑现约定的时候了。”
我想冯静,虽然她就坐在和我相隔不远的教室里,但我总觉得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变了好多,而我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们根本没法再像从前一样了。那两个十年前形影不离的孩子,已经遇到了人生道路上的岔路口,我们生命已经延伸出了不一样的轨迹。
这个约定,可能是维系我们关系的最后一丝纽带了,因此,我必须撑到最后,去实现它。但我心里没底,虽然决心很大,但未知的变化依旧很可怕,我们之间充满了让人抓狂的不确定性。万一我考不上高中怎么办?万一她突然喜欢上了别人怎么办?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我决定了,要像小学毕业时那样,再去向冯静表白一次。
字数:5566
时间:2015-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