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于夏天的热烈,秋天带给大地的萧条还是很多的,在这个过度的阶段,人们不免都有情绪上的一点失落,因为在以小麦种植为主的这些地方,收获的季节当然是夏天,秋天则需要去犁地,除草,耕种等一系列劳作。
开学大概一月左右,班主任就说要配练习册,不然没有题练习,考试的时候肯定考不好。于是告诉大家明天来的时候把书费带着,数学练习册和语文练习册合起来大概十三块钱。郑志强一听说要钱心里就犯难。
等到他晚上回去的时候,从锅里舀了一碗面,准备把饥饿的肚子填饱的时候,听到他爸和他妈吵架。原因是家里没有盐也没有醋了。他妈向他爸要钱,他爸很不耐烦地说两个娃报名的钱都是借人家的,上哪里弄钱去呀!他妈嘴里嘟囔着从房子走到厨房摔下油裙,就提起竹笼去场里揽麦草。郑志强闪烁着眼睛看着他妈走出门的身影,手里的碗向一边侧着,里边是他妈擀的面,白花花的没有什么菜,面片比较厚,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饭,即使这样,他依然觉得很好吃。
他爸正在气头上,他一要钱肯定招致一顿臭骂,于是就压根没提,但他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郑志强站在他爸的旁边一直看着,屋子里边微弱的灯光照着被子上的一对金丝鸳鸯,他用眼睛瞅了瞅他爸平时装钱的衣服,鼻子吸了吸即将流下来的鼻涕,这样一直过了好久,他爸把头用被子捂起来,里面传来呼噜声,他还是没敢叫他爸,直到门外的娃娃叫了他一声,他用袖子擦了擦他的鼻涕,就心怀忐忑的背起书包走了。
院子里还是一片漆黑,他淹没在黑暗中,闭铁门的时候很小心,害怕把家里人吵醒。
等到了学校,班上绝大多数娃都交了。老师让没有交的学生都站起来。郑志强看到别人都站起来以后,自己才低着头站起来,脸上滚烫而又羞愧难当,这时他也有自己的自尊,他也想和别的娃娃一样体面的坐下,在老师的眼里充当一个好学生,他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的责怪会让他在家里不知怎么向他爸开口。老师然后一个一个学生问什么时候能把书费带来。大家都说明天。郑志强也不例外。他觉得他说别的日子肯定会招来别的学生的异样的眼光,更重要的是老师的步步紧逼。
晚上回去,他看到他爸和他叔坐在炕沿边说着话,他叔是他爸的表弟,这人言语风趣但脾气耿直,曾因为村长给村里人办低保的时候,能办到的绝大多数是有关系的自家人,而他这个光棍汉都没有,和村长闹的水火不容,他也经常在村里人面前拆村长的后台,导致和村长的关系愈加僵化,另外在他们那穷地方,他不愿意上门并且家境惨淡,所以一直都没有找下对象。
他戴着一个灰色的帽子,手里夹着纸烟,翘着一个二郎腿,穿了一件老式的胶鞋,忧郁而又呆滞的看着前方,他也想去石场上班好挣一点钱以备将来娶媳妇用,两个人商量好改天一块去。
商量完后,他叔就就离开了,匆匆忙忙的连饭都没有吃,郑志强他爸卷曲枯黄的头发下面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大概是因为有了一个伴吧!郑志强看到这是个好机会,便低声对他爸说:“爸,我学校收书费呢!别的人都交了。就剩下我没有交了。”
“啥,收啥书费哩!前几天开学的时候不是把书费都交了么!”他爸马上质问到。
“开学交的那是课本费,这个是练习册,不一样。”郑志强渴望的看着他爸说。
“有啥不一样的,整天要钱,你以为我是银行啊!没钱。”他爸一张黑森森的脸扭曲在一起,皱着眉头斩钉截铁的回应着,声音从房子里边向四面八方传播,那就像水面被荡起的涟漪,而他在这水面之下体会着那种伤心与窒息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可谁家的经会难到这个程度。
他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那种反应是那样的迅速,可能一句不堪生活重任的气话从一个说话直来直去的长辈嘴中说出,然后就顺着凝重的空气的传播,到了一个神经娇弱而敏感的晚辈的耳际,催促着泪腺释放眼泪和调整脸部的肌肉做出应急反应。
他突然又冒出一种想法,不念书了。他不想夹在学校和他爸中间,那种无奈就像黑夜降临而期待光明的生物不得不等候第二天太阳顶出地平线。
他妈还在厨房里洗锅,他给他妈也没有说,因为他知道他妈也要不来钱。还不如别开这个口,省的父母两个人又打捶闹仗。几只野鸽子“扑棱棱”地从这个沉寂的村子上空飞过,有时还能听见鸽子们身上带的号的响声,那声音整齐划一而又悠扬婉转,这样有灵性的生灵为村子增添了一些活力。底下的郑志强圪蹴在一捆玉米杆附近,而玉米杆和他都在长方形的土院墙当中,土院墙又在高高低低的村子建筑物里边,村子又在层层叠叠的黄土地里边•;•;•;•;•;•;就这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丰富的想象力还没来得及勾画出一个完美的世界,当然那是人生年幼是唯一的特权,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已经给他了一道难题,让他去试着解决,谁能把他从这个世界拽离,塞到一个乌托邦里边去,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想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别的小孩敲着他们家的门的时候。郑志强让他们先走,说他要上个厕所,别的小孩害怕迟到就都走了。他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像墨水一样的天空逐渐被太阳这只吸水笔吸走了墨水,亮了起来的天空看起来浅淡而悠远。他不知道去了学校会怎么样,那个老师肯定又要在全班学生面前逼问他。他索性就没有去学校,但他又不知道去哪里,走着走着就到了学校后面的一个沟附近。他坐在沟边无精打采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沟里边的草还绿着,就是没有盛夏那么有活力了,也有夏季被洪水冲倒的洋槐树,深褐色的枝桠上偶尔落上一两只沉默的麻雀。
他想起了党伟,那个虎头虎脑带给他开心的那个小伙伴,他不知道吉党伟现在在干啥,会不会和他一样坐在沟边没有去上课,也会不会想着自己。想着想着他的肚子就饿了,他从书包里取出馍然后把书包的拉链拉着。这馍是黄颜色的,上边还裂开一个大口,就像深秋时节俯瞰的黄土高原,吃起来有一股苦味并且瓷实,那是因为死面没有完全发起来而且放的碱面过多导致的,有的农村妇女不小心偶尔也做一两回这样的馍,都是要被男人家骂的,在这一片区域,男人家几乎不会做饭,做饭蒸馍全仰仗妇女,所以一般情况下女人一回娘家,男的就得挨饿了。郑志强他妈是个邋遢的妇人,蒸馍做饭都不是很好吃。他小的时候经常在他爷家吃,自从分了家,就很少去他爷家里吃了,虽然他婆做饭很好吃,尤其是蒸的一手好馍,雪白而又酥软,柔韧而不粘牙。但是村里人经常说亲兄弟明算账,他大概模模糊糊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不经常去他婆家吃饭。
他每次去学校,看到人家娃他妈蒸的馍又白又光,那软馍里边夹着淡黄色的可口的洋芋菜,而这些娃到了吃饭时间就大大方方的把馍拿出来,聚到一堆一边聊天一边香喷喷地吃着,郑志强就不好意思把自己的馍拿出来,他会把手伸进书包里,把馍掰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趁别人不注意,猫下腰来让桌子挡着然后把馍放到嘴里,不会咀嚼多少下就匆匆地顺着喉咙眼咽下去,喉咙老有一些干燥和生涩。然后假装系鞋带再坐起来继续写字,由于吃得匆忙,这样便导致有时会不停的打嗝,他们基本不会去学校带水的,学校的灶房是供教师吃饭的,那里面有一个大水瓮,学生们经常排着队去那里喝水,都很守规矩的不让水洒到地面上。
这会儿,他脱了一只鞋坐在屁股下边,另一只没有穿袜子的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像农忙时节,在场里扬麦子的休憩的敦实的农民一样。吃完了馍之后,他还在被那件事所烦心所揪心,这好像就预示着他并不是一个宽心的人,不是一个可以把什么事情都不管的人。
坐了好久之后,已经是下午的三点了,天阴沉沉的,路上的行人都顶了围巾急匆匆地赶路。他身上穿了一件破了几个洞的薄毛衣,脚上还是一双旧布鞋。他脸颊的部位已经有鸡皮疙瘩起来了。
忽然吹来一阵冷风,把一个饮料瓶子吹到马路上,正“铛铛”作响地滚动着。郑志强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村里经常有来收破烂的,捡些瓶子说不定还能卖点钱呢!虽然可能凑不够练习册费那么多,总比干坐着强。
他过去捡起那个瓶子像宝一样抱在怀里,顺着马路边上的枯草丛一路找去,遇到破塑料纸,纸屑,瓶瓶罐罐的都捡起来,可是值钱的饮料瓶子毕竟很少,只捡到了一个。
这时风更大了,冷飕飕直朝他的脖子里边灌,小手也被冻的冰冷冰冷的,但还是漏在外边蜷缩着抱着破烂。远处看去,像一个饥寒交迫的小叫花子。但他还是全神贯注地搜寻着那些帮他渡过难关的破烂。
“志强,你不上课在这里干啥哩!”一个慈祥的中年男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疑惑地问着。
“我•;•;•;•;•;•;我•;•;•;•;•;”郑志强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幼稚的面容上有些羞愧,好像他偷了人家东西一样,他不知从何处说起,胳膊里边夹着的破烂也顺着矮小的身体滑落下去。
那个中年男人是他爷,跟他亲爷是兄弟两个,只不过年龄小了许多,看上去年轻一些。他爷把他衣服上的土拍了拍,然后从裤子的兜里拿出一些纸,替他擦了擦鼻涕,接着用那双温暖的大手抱着他上了自行车。
一路上他爷问了他问题,郑志强说到他爸不给他钱时,就忍不住哽咽着哭了起来,眼泪掉下来落在自行车冰冷的辐条上,很快就不见了。后来被他爷问到为什么捡破烂时,郑志强说他想捡点破烂卖点钱自己把练习册的钱交了。听到这里他爷转过身来看着瘦弱可怜的郑志强,心中升起了源源不断的怜悯与爱惜,他爷嘴里十分生气的骂到:
“我把你爸那个驴日,看看把娃整成啥咧。”说着眼睛就红了,老泪纵横的,手扶着自行车看着远处深沉而寂寥的天空。他坐在自行车上感觉很瞌睡,很快就趴在他爷的后背上睡了过去。
车子走到半路的时候,正好碰见村子里放学回家的娃,其中就有王迎战和郑红涛,王迎战背了一个涤纶单子做的书包,里边横七竖八的插着书和本子。他大声喊着问郑志强为啥今天不去学校,他爷问是不是学校要交练习册的费用,王迎战点点头说就是的,然后他爷就骑上自行车顺着坡飞快的把自行车骑了下来。
等到了郑志强家门口,他爷冲进去就把刚下班回来的郑志强他爸大骂一顿。他被抱到炕上放下,他妈听郑志强他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冲到院子里就伤心的骂了起来。他妈心疼地抱着他,用她的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才发现儿子的额头烫的厉害,赶紧找来了退烧药,小心翼翼的喂着他吃了,然后就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夜里,房子的灯发出微黄的光,他半睡半醒看到灯泡的光像剑一样朝自己跑来,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他好像看到黄黄的豆腐,上边有许多孔。觉得好热想去外边透透风,可就是坐不起来,神智也有些集中不起来,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父母二人焦急地在他附近转来转去。夫妇俩个看烧退不下去,事情有些严重,他们知道碎娃在小的时候最害怕发高烧。赶忙去邻家借来了自行车,把郑志强包的跟个粽子一样就朝外村出发了,当时他们村没有医生。
路上坑坑洼洼的,天漆黑一片,下午的冷风还没有停下来。他爸焦急的骑着自行车,一手扶着他,一首掌握方向。战战兢兢的到了邻村的医生家里。
“咣咣咣”他爸急切的敲着门,门里有微弱的灯光,没有人回应,于是更用力地敲着门。
“谁啊!但半夜的不睡觉,干啥啊!”里边传来医生的声音。
“医生,是我,邻村的 ”他爸用颤抖的嗓音回答着。
“哦,你是谁啊!”说着门开了,出来一个披着大褂的老头。
“医生,快,快。我娃发烧。”他爸看着医生急切地说。
医生摸了摸他的额头,抖了抖身上的大褂,模样沉重地连忙把听诊器拿了来。一边听一边说:
“怎么弄的,娃都烧到这份上了,才送来。弄不好可能把娃就烧坏了,你怎么看管娃的。”医生用责怪的语气说着,一边动作娴熟地拆开注射器,把药兑好,挂起了吊瓶。
他爸脸上流下了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懊恼不已。
后来去县上做全面检查,医生说把耳朵烧的有点问题,引发了中耳炎,长此以往,以后听力可能要受影响。嘱咐注意不能感冒,否则会很容易引起炎症。
这件事情使得郑志强本不富裕的家庭经济更加拮据,他爸借了钱给他把书费交了,把他的病看好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怎么才好。他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好好读书,可他这样一个学生能把书念好吗?村里人都说他不是念书的那块料,这是上天注定的,他能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