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用麦秸秆扎起来的小火把在黑暗中惨淡的照映着一群上小学的娃娃。风一吹,火把的火星向风吹的方向撒去,像开的正艳的玫瑰被触碰了而掉落的片片花瓣。等风声静下来的时候,火把吐不出跳跃的火苗,黑暗就像洪水一样侵蚀了这群胆怯的小学生。
突然,一个娃大声喊到;“鬼。”随后摸黑大步跑了起来,剩下的娃娃也吓得,魂飞魄散的跑起来。郑志强也是其中一个,宽大的书包与他窄窄的肩膀并不搭配,但这并不影响他快速地移动。
下了坡,这群娃娃喘着大气,距离起跑那段土路已经有很远的距离了。慢下来之后,郑志强弯下腰来,嘴里流着口水,脸色煞白煞白的,双手搭着膝盖,书包斜挎在身体的一侧,头也不抬地问:
“怎么了?我刚刚在耍我的火把,你们跑啥哩?”
这时娃娃们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所以然,一个个头稍高的男娃愣愣地说到:
“我•;•;•;•;•;•;我也耍着哩,就看到•;•;•;•;•;•;”
“看到啥了嘛!你赶紧说些。”大家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又高又愣的娃娃问到。
“我看到北边的柿子树林里有个红灯笼在跑。”高个子诡异地说到。
天还是黑漆漆的,看不到人的模样,只有大致的轮廓,这时,大家都不说话了,静得可以听到耳边的风声,就像有人在哀怨地哭泣着,跑热的身体这时开始发凉,竖起根根汗毛。
另一个男娃接着俯下身来低声说:
“我听我妈说,鬼出来都挑着红灯笼哩!”
大家听到这里就眼里满是恐惧,心脏在胸腔里快速地跳动着。
那个高个子的男娃接着又说:
“咱们村子北边的柿子树林里有老窑,王庄的人死了放在窑里,说不定•;•;•;•;•;•;说不定那个鬼就是那个人变的。”
刚说完这句,不知谁说了一句:“鬼来了。”这群娃娃又像受了惊的小牛群一样惊慌失措地跑了起来。
到了学校,天还没有亮,矮矮的土墙挡着黑蓝黑蓝的半边天空,教室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木门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各种人名,中部耷拉着一块木板。窗子上的玻璃也被打碎了,透过窗子框往里边看,黑洞洞的教室散着一股燃烧的纸屑和洋蜡的气味。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身体臃肿的老师,穿着灰色的上衣,拉链开着的上衣下边是一个圆鼓鼓的肚子。他是这所小学的校长,晚上住在学校里负责看门开门,他提着手电筒从怀里取出钥匙,熟练的打开门锁,解开铁链,娃娃们簇拥在他的身旁一窝蜂的用力推着木门涌进教室。伴随着“吱啦吱啦”声,门的底部在干硬的地面上重复着那道半圆。教室里并没有通电,别的娃娃都取出洋蜡,然后“扑哧”一声划着火柴点着洋蜡。照亮一个个红扑扑的脸蛋和课本上那些拼音和汉字,然后像唱歌一样咿咿呀呀地读了起来。
郑志强没有洋蜡,他就坐在教室外边等天亮了再进去,刚才疾跑的汗水像胶水一样把他的衣服和后背粘在一起,这时过来一个高个子的娃,这个娃叫郑**,跟郑志强是自家人,却比郑志强大一辈,长着红润的脸蛋,浓密的眉毛间还隐藏了一颗痣,平时在村里最能调皮捣蛋。
这会儿,郑**被他同桌从教室里边追了出来,俩个人大清早就嘻嘻哈哈地打闹,见到郑志强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便过来问:
“你咋不进去哩?”
“我不想进去”
“怎么了!”
“那些娃都说我坐的那个地方有鬼。”郑志强头也不抬地看着生字本回答到。
原来,郑志强都八岁了,还是不愿意进学校,好像与学校前世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他妈怀他那一年,他爸带着去县城检查,走到学校附近的时候,他妈就肚子痛的不行,过了学校就不疼了。路上遇见一个教书的先生,郑志强妈妈的肚子再一次疼起来,说来也怪,别了那教书先生再也不疼了。等他爸把这个故事给村里人讲时,村里人都说这娃肯定不是念书的料,肯定是出力的庄稼汉。
等家里人逼着进了学校,人家别的娃都开学几天了。前排的座位都占完了,书也发了,他只有坐在后边的那一排了。教室里的地面都是用砖铺成的,唯独到了最后一排,那些砖头胡乱地堆了起来,仿佛有什么要从这里出来一样。他把砖头铺好了几次,但等第二天来,砖头就莫名其妙的被翻了起来,这样就令郑志强有些害怕了。而且那个角落也没有窗子,落满灰尘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泛黄的纸张,上边画了一个人的头像,下边写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看起来就像农村死了人以后供奉的灵台。所以大家都说那个地方有鬼而且以前是个埋过死人的坟。
“有啥鬼哩,有鬼我给你打鬼,赶紧进去。”郑雷峰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看着他同桌有没有过来打他,等到一个黑影跑过来的时候,他也嘿嘿地笑着跑了。
月亮弯弯的还在挂在西边的天上,天就亮了。
上课的时候,郑志强没有心思听课。就揭开本子,把头埋在本子里睡觉,他闻到本子里边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种气味他从来没闻过。就像闻见他婆刚蒸出来的馍一样,蠕动的肠腔有强烈的渴望想吃一页纸。心情好像不太好,阴郁的像一团小乌云,一会儿就想到了前几天他三爸送他上学的情景了。
那一天,家里人给他把书包整理好。等到郑志强他三爸把三摩一脚踩着,大家都推搡着把郑志强送进车里。他三爸在县城跑三摩拉人,正好去县城经过郑志强的小学。不料,家人刚一进门。郑志强就从车上跳下,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眼泪汪汪的哭着说:
“我不想去学校。”
这时,郑志强他爸被惹恼了,他咬着牙指着郑志强说到:
“碎驴日的,你不去学校你弄啥呀!把我整得都给学校跑了几回咧。”说着就向郑志强大步走来,一副要教训的样子。郑志强的姑姑看到忙挡着,用手把郑志强他爸推到一边说到:
“不要打娃!我来给说。”然后就蹲下来温和的拉着他的小手说:
“强强啊!学校很好玩,咱村跟你一起耍的那个红涛都去学校了,你看你不去,让人家笑话你哩!红涛今早走得时候还给我说,叫你早点去,他和你爬在一个桌子上边。”
郑志强不说话了,眼眶里还有将要流出来的泪水。窄窄的脸颊被他姑姑的手温暖地抚摸着,擦掉流出来的泪水。
他的姑姑接着说:
“姑给你买泡泡糖你去,姑跟你一块去行不行?”
郑志强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还是没有说话,最后他爸又说不去学校就让郑志强去沟里放羊。这样,郑志强便和他的姑姑上了车。
村子里的孩子大多都七八岁的时候才上学,没有幼儿园,直接就上一年级,听不懂学不会也是常有的事情,因为直接就过渡到学习知识的一年级,很多娃娃潜意识里还是没有记忆的习惯,大多歪着脑袋跟着先生咿咿呀呀的读。当然在娃娃心里学习永远是副业,怎么样追逐打闹上树捉鸟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娃娃们学习完,回到家里能背个拼音背个唐诗家长就很高兴,认为下一代人比他们这一辈强,家长们也大多就念过两三年书,有时,妇女会写自己的名字,村子里人都竖起大拇指说了不起。
路况不好,坑坑洼洼的,车子在上边蹦来蹦去,烟筒里冒出一个白色的尾巴。郑志强坐在后厢里,像一个气球一样被弹过来弹过去,吵嚷的车声让他忘记了刚才的哭泣。他只盼这个车子能一直在路上,他不想去学校。
到了学校门口,只见门上写着几个大字:“吉家学校”因为在吉家村,所以叫这么个名字。这个学校盖在半坡上的一块平地上,坡上依次是周家村,郑家窑。坡下的依次是黑瓷瓦和邓家村。这是这几个村唯一的学校,学校的教师也大多是这几个村里的人。
郑志强他姑和他三爸把他领到教室,就对他说他们去县上办点事,一会儿在他放学之前就过来接他。教室里边很吵闹,纸飞机在教室的大梁上飞来飞去,也有安静的娃娃一边擦着鼻涕一边看着这个新来的面孔,郑志强见到这么多娃娃在,也不好意思哭了。吵闹的教室容不下他寂寥的心,其实他也知道姑姑还是要走的,不会在学校陪他。
那天下午放学以后,大家都排好队都回去了。郑志强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等他三爸和他姑,橘黄的太阳光照着他那又黑又瘦的身子。坡上稀稀落落的可以看见几个人影,学校的西南面是一个深沟,不知道沟的尽头会在哪里,谁也没有丈量过这大地的伤口。沟的边上有一个低矮的房子,房子里边有一座残破不堪的神像,神像高傲的看着远方,传说可以保佑这一带的村民。
郑志强在沟边里看着这个突兀的小房子,荒凉的小房子上边盖着黑褐色的小瓦,瓦缝中拥挤出来一两根蒿草,孤独的在夕阳中摇曳着,他和那蒿草好像两个孤独者在遥相呼应,看了一阵以后,郑志强就抠着指甲头也不抬就慢慢的向坡上走去,回家了。
正当他回忆这些的时候,“铛,铛,铛”的铃声响起,他把脑袋从本子里拿开,就看见郑红涛带着一个人走过来,郑红涛和郑志强年龄相仿,比郑志强个头低,长着一双小眼睛,他们都是郑家窑的。
“哎,志强,我不是听你说你不来么,怎么跑来了。”郑红涛问到。
郑志强没搭理他,倒是他身边那个虎头虎脑的娃娃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叫啥?”郑志强看着那个娃很直接地问到。
“吉党伟。”
“你屋是哪里的?”
“吉家的”
“你坐在哪里。”
“我跟红涛就坐在你前边,我俩是同桌。”说完吉党伟脸上现出一对酒窝傻傻地笑起来。
“哦,志强,原来我一个人坐着的,党伟来了我就和他一起坐了,谁让你来那么迟。”郑红涛一脸认真地说到。
“我一个人坐。”
“要不然,你俩个坐,我身体肥,睡觉的时候占地方。”吉党伟说着扮起了猪的模样,把俩个黑洞洞的鼻孔用一只手翻得老高了,另一只手把耳朵拽的老长,喉咙里边还有“哼哼”声。郑志强和郑红涛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他真像一个猪。
“以后就叫你猪八戒了,党伟。”
“你才是猪八戒,我要当孙悟空。”
“我要当•;•;•;•;•;•;”
“我要当•;•;•;•;•;•;”
后来,他们三个认识以后就经常在一起,老师在上面上课,他们就在后面桌子底下划地盘,把土堆踢过来踢过去,不一会儿,教室的角落就像升起了黄色的烟一样。三个娃钻出桌子个个灰头土脸,甚至脸上还有圆珠笔画的线条。有的画的是眼镜,有的画的是手表,有的画的是乌龟。经常被老师批评,站在老师面前就把头压得低低的,出了老师的教室就活蹦乱跳地跑起来。
吉党伟的家就在学校附近,郑志强和郑红涛商量着就去了吉党伟家。他屋里边阴暗阴暗的,靠着长满青苔的土墙的边上,有几个堆满鸡屎的铁笼子,笼子的边上放了许多白色薄壳的鸡蛋,里边则是母鸡在麦草上边孵化着鸡蛋。门房里边放着一台磨面机,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这里磨面,郑志强正在看着那个现代化的东西怎么就能把坚硬的小麦给磨成粉末,吉党伟偷偷摸摸的把电闸扳下去,那机器就大声吼起来,马达上边的灰尘一下子被震的老高了,郑志强被吓了一大跳,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吉党伟和郑红涛却捂着嘴巴兴奋的笑着,那模样简直高兴的不得了。
牛槽里还有一头奶牛,郑志强就凑过去看奶牛吃草的样子,它用舌头伸进牛槽里向周围卷一下,那些草就到了它嘴里。咀嚼产生“吱吱”的声音,一下就把郑志强的肚子惹饥了。黑色的眸子就在炯炯有神的眼睛上面。一副憨厚诚实的样子,郑志强就想骑在它背上。于是他对吉党伟说:
“党伟,咱们把你牛骑一骑行不!”
“没问题么,我屋的牛厉害的很。你不害怕?”
“你屋的牛厉害?有我厉害吗?,我就是孙悟空,孙悟空还害怕牛魔王吗?我不害怕。”
“你还孙悟空呢!那我就是如来佛,我也不怕。”
吉党伟解开了牛缰绳,牛很听话地跟着他来到院子里,它的鼻子里穿着铁的牛鼻圈,里面流出来的哈喇子悬在半空中。走起路来慢慢悠悠的,四肢熊健有力,黑色的蹄子在地面上蹭破土层,留下一个个半圆。
接着吉党伟笑着看郑红涛,示意他开始行动,郑红涛怯怯的看着牛庞大的身躯,迟疑了一下说:
“我不骑。我不是孙悟空也不是如来佛,我妈给我说牛惊了把人都能蹋死。你俩个胆子大你两个骑,我在这里看着。”说完就躲到墙根底下去了。
郑志强和吉党伟就嘲笑郑红涛,说他光能丢人,骑个牛都不敢。
说话间,不知哪个放羊的在门口甩了一下鞭子,发出刺耳的“啪”声,牛天生就对这种声音敏感,那牛已经在院子里边跑了起来,郑志强赶忙火烧火燎地去关了大门,以防牛跑到外边去,吉党伟学着大人的模样去拽牛缰绳,但牛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带着一丝怕意大笑着踏着碎步快速躲开了。
“牛那么高,咱们爬不上去,咋办?”
吉党伟踱到郑志强问到。
郑志强睁着大眼睛看牛跑起来那矫健的身姿,这是他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动物了,他好久没有说话,忽然他看到长长的牛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时不时的打一下空中的蝇子。就灵感来了。
“我看牛尾巴长长的,要不咱们去拉牛尾巴吧!”
那牛此刻正在院子里慢慢安静地吃着草,吉党伟家的院子就像别人家的野地,里边长着高高低低的野草。
吉党伟悄悄地溜了过去,郑志强猫着腰跟在后头,郑红涛则在一边观看。到了牛跟前,吉党伟眼疾手快地握着牛尾巴,郑志强也紧紧的抓着吉党伟的上衣,那牛突然感到不对劲,便慢慢悠悠的小跑了起来。他们俩个的体重太轻,被牛拉的满院子转,刺激感给了他们无限的乐趣,感觉就像坐土飞机一样,手还是紧紧的拽着牛那枯黄粗糙的尾巴,他们笑着对郑红涛说让他也来。谁知还没说完,突然之间,那牛就加快了速度,粗壮有力的四肢带动身子凛冽地跑了起来,党伟的脚步跟不上就打了个趔趄,趴在牛屁股后面,差点被踩在脚底下,郑志强也因为巨大的惯性摔在吉党伟那胖乎乎的身上。郑红涛则像个跳骚一样从墙根底下踱了过来,一脸惊恐地看着摔倒的他们,连忙扶起他们说:
“你俩个瓜怂,不害怕牛把你们俩个踏死。”
“踏死了,我俩个就到西天去喽,不要你喽!”吉党伟说到。
他从地上爬起来连衣服上边的土拍都不拍顺手扯了一根草,咬在嘴里,草的一端毛茸茸的往郑志强的脸上蹭,郑志强被蹭的痒痒的,斜着眼睛看着吉党伟,趁他不注意一把把草夺了过来,照着他的样子嘻嘻哈哈地把草含在嘴里去蹭他。
忽然铃声响了,他们俩个脸上粘着泥巴就没来得及洗。三个人就赶紧向学校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