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银银失眠睡不着,她看电视剧到凌晨一点了。仍然没有半点睡意。
原野可能在写稿子,凌晨一点打电话过去,太失礼了。
她以前老做这种事,她会在半夜,凌晨一点或两点打给他,接到她的电话,他总是很开心。有一次,她半夜拨电话过去,他家正有女客——即使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还是很高兴,之后不久,那女人就跟他分手了。
不过,那是原野与银银认识不久的时候的事了,他俩就像心有灵犀的双胞胎,分享彼此的所思所想,现在拨过去太无礼了。
她拨了他的号码。
连响三声后,他接起电话,从他疲累的应答声,就知道他正在写稿子。
她不发一语,也许自已只是想这样,听听他的声音就够了。
不过,她没有挂掉电话。
“喂?”他又说一遍。
她只是继续呼吸。
“银银吗?”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听到原野轻声的笑声。
“我辨得出你的呼吸,跟别人不一样。”
这可能是她听过的最浪漫的话了。
“你还没睡吗?我的银银。”他的声音,他那夜半时分的嗓音,让她的心潮顿时为之澎湃,能把她的名字叫得富有诗意的,只有他了。
“嗯,没睡意。”
“怎么?遇到了什么状况?”
她不想细说详情。她不知道这番话会不会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一个引发新生活的契机。又或许和他聊完以后,她只会钻进被窝里呼呼大睡,重回原来的生活——与她丈夫的那种带有毫无安全感的生活。
“你不会遇到了什么难题吧?可是我知道,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能克服过去的。”
这就是他一直觉得她很可贵的地方,他对她充满信心。
她什么也没说,片刻间,她纯粹只是聆听他的呼吸声。
她觉得自已正在爱情与伪装之间摇荡。相识以来,他俩还是几乎不需要言语便明白彼此,那份爱显然存在。他们只需要对着话筒吸乎就心满意足。她“沉默”这点,正摆明了自已的虚伪。就因为现在早已过了午夜,他在写稿,再加上两人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说话了,她要是在这个时候吐出什么心中的烦恼,她觉得自已太没有诗意的性感。
“也许我们哪天可以碰个面。”银银说。
“很好,如果那样好极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在这段无声的谈话中,她又自在起来。
以前,他们一聊就会聊至深夜,甚至枕着电话入睡。就她所忆,这是最亲密的事情之一。
原野坐在茶楼的一间包房。银银走近桌边,他站起身,两人互拥。原野身材高大,而银银个头矮小,他得弯下腰才能抱到她。
银银抱住他,寻找他的气味。他闻起来跟以前一样,像是温暖可口、可益健康的新鲜牛奶味。
银银坐在他对面,“你精神状态不错。”他静静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觉得银银很美。他的感觉愈强烈,说话就会愈加轻描淡写。
“你也是。”银银说,虽然这话并不是真心的。原野比以前更瘦了,一别皮包骨头的样子,看起来很脆弱了。
有一会儿,他俩一语不发。他们不须说话。彼此关爱的两人,彼此之间的讯息流动是能排山倒海的。她能感觉到原野对她的感情愈来愈深。
服务员的出现打破了眼下的氛围,那是个穿着时髦的小伙子。将一摞点心摆放桌子上去,再给他俩各上了一杯茶。银银觉得,要是他俩打算每天都来重温一下这样的时光,会显得很愚蠢。
那天早上原野打电话给她。说他进城办事。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喝茶。她一个人在家,丈夫因生意失利为躲债逃到东北好长一段时间了,孩子也被带走了,她一个人在这边,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要不是他突然相约,她不确定自已会不会答应赴约。跟他碰面究竟是好是坏,她没把握。
“你到底遇到了怎样的情况,银银?你在电话里很神秘噢!”
“我怎么啦?嗯,可以说我想改头换面。”
“你说过了。要从什么变成什么?”
“变回商人。从现在这个不管是啥的身份。”
“别跟我说你一直没有做生意。我才不信。”
原野真的一脸震惊,这倒让她窃喜起来。这世上没别人有这种反应,几乎没人会在意。“没错,我还在做工程,可是没什么进展。光是忙着自已不在意的事情,却拼命避开真正在意的事情。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呀,我觉得自已天天在混时光。我觉得自已完了,慢慢老了。”
“哎,别这样,不管你的问题是什么,你又没多老。”
“我知道,我知道,很多出名的商人,都是到了年纪大的时候才成功的。我些我全知道,可是我觉得,要是我不赶快改变生活,我会错失属于自已的机会。”
“你现在三十岁刚出头,你只是一个年轻的妇人。”
他这样说,心地真好。
对他来说,银银可能只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他自已刚满二十八岁。
银银尽自已最大的力气做生意,几乎长达11年。她以前做过建材,后来做过安利,但因各种原因一直没有起色。所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也没挣到什么钱。
不过,近来她让某种熟悉的惨况给困住了——她丈夫因做工程,被人骗走了200多万元,而且这钱无法要回来。
单是见到原野、见到他的脸,就足以让她松一口气,他一向相信她的能力;他对她的信心接近不理性的程度。只要跟她有关,他就没办法维持理智,所以他对她前景的判断不是很可靠。即便如此,跟他见面还是让她好多了。
原野是一名文学爱好者,近年来,很多的业余时间,都在写些散文、小说之类的,从没试过写长篇小说,也没写过一首诗。他写得很慢,也因为他写的短篇还满长的,所以在这么的时间里,总共才写了三十或四十篇左右。其中很多都保存下来了,没有发往报刊和杂志。
“听到你这么辛苦,我真难过。可是你想想,你有天分。这是兵家常事。商人都有低潮期,你现在就是。你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生意经验了,如果继续努力,一定会把生意做大的。”
这番话听起来真舒服,可是安慰不了她。他不清楚事情全貌。
在离开茶馆、准备跟他碰面的路上,银银本来想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但此刻她明白自已做不到。她不想跟他谈自已不快乐的另一面。她不想谈自已的丈夫罗大中。
“失陪一下”她走到洗手间,静了一会,眼泪流了出来。
她自已都不知道为何而流泪。不止为了某一件事而哭。她当初起步时表现亮眼,却任凭机会丢失,她害怕,觉得自已现在已经没勇气了。她跟丈夫罗大中在一起不快乐,可是一直无法离开他。她比自已想像的还要脆弱。
她心很乱。她想到,或许能在墙上胡乱涂鸦一下,写点简单的类似“去他妈的”这样的字眼。她从包包里掏笔,却边一支也找不到。
她走出洗手间,洗了把脸,搽上口红。
回到原野身边时,原野仍静静在坐在那里等她。
也许无论是谁,他都会等;他是个有绅士风度的人。他坐在茶室桌边,碰都没有碰食物,他看起来骨瘦如柴,像个幽灵,原野觉得这情景简直是他生命的暗谕。她觉得打从自已认识他以后,他除了等待她以外,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做。
可怜的原野。她明白自已有多自私。她来这里就为了畅谈自已的事,几乎问都没有问他过得怎样。
“搞写作感觉怎样?有一份真正的工作感觉如何?”
原野以前是个自由的写手。他四处兼文秘职业,不过,近年来因身体不妥而放弃了很多兼职。近来,听说他接了全职工作,银银十分惊讶。
“有稳定的收入蛮好的。现在,我要想买一件衣服,就不必苦思一个半月来决定买或不买。”
“那你还在搞创作吗?”
“时间比以前要多,心思也更集中一些。如果你知道自已一天只有一个小时,就能在一小时之内弄完以前得花上一天去做的工作。”
“租住那里的感觉如何?”
“安净、干净。还不懒。”
气氛又沉默下来。
她把桌面上的东西挪来移去,心里好像在想什么事似的。
“我们的对话好像变得太真实了,所以我想躲在闲扯里面,可是我不想这样对你。要是我不能用真实的模样面对你,那我就完蛋了。”
“是吗?真高兴你没走到那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