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凝气楼
子山身上贴满了绿色的长符条,鹿蜀裹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绷带。两个人木乃伊一样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眼睛还在外面。现在两双眼睛还在冷冰冰地对视,似乎都恨不得从眼睛里喷出电把桌子给炸了。
【凝气】是蜀山唯一在爆炸中幸存的建筑,东北的屋檐开出一个大洞。原先放病床的地方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除了子山和鹿蜀,还坐着三个人。
两个并排坐在首位。一个是【北溟】第一事务官海宁,二级战力。另一位穿着魔界特有的黑色士官服,领章上用篆文刻着小字“殷声”。看肩膀上红杠的条数,实力和海宁不相上下。
青儿坐在殷声旁边,一只手托着腮帮,除了双胞胎,三个人脸色都略显尴尬。
海宁举起手放在嘴边很响的咳了几声。
“……好了,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他说。
“这次是护送任务,你们俩都有经验。鉴于【神魔之井】第三禁令还在生效……所以这次行动是以你俩的个人名义进行,整个队伍不会接受任何来自正规渠道的任务指示,但是……我格外强调一下,但绝不代表重要度会降低。”
“我的话也差不多,”殷声把文件叠起来,“这次是大泽和北溟正式停战一百二十六年后的首次合作……虽然不公开……但我希望能开个好头……”他加重了语气。
“【女娲后人】在六界任何一界都享有【绝对权威保护】,虽然你们俩战力水平都是一等,但是你们都得记住了,你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封大人的安全,直至任务结束,当然,在过程中绝对服从上级安排。”
鹿蜀终于从漫长的眼波大战中抽回目光。
“上级,哪个上级?别告诉我是……”
青儿放下胳膊。“是我,笨蛋。”
海宁尴尬地轻笑了两声。
“这也是两位大人的意见,我看正好,封大人比你们大了一百多岁,尊重点姐姐。”
青儿一副美滋滋的神情。鹿蜀隔着绷带撇了撇嘴,青儿那一百年都是在冰里过的,说的好像他不知道似的,不过比起让子山当队长,这个结果也算不错。子山没说话,看来对此也并不反对。
殷声跟着双手合十抵着眉心,“好了,怎么说都是兄弟嘛,刚见面有点小摩擦很正常,对增加了解还是有好处的。既然你们认识的差不多了,那么……”他和海宁放下文件站起来,
“我们也该忙我们的了。”
青儿仔细分辨他的语气,在他说“小摩擦”时语气没有半点异样,如果不是掩饰的很好,就是在他眼里这俩货真的就只是在沙地里摔了一顿。
北溟和大泽的人都是地底爬出来的怪物,这话说的真是一点没错。
两人随即起身离开,没用空间阵当场消失,而是并排走出去,手里还都拎着两个长方形的箱子。殷声临走扔给鹿蜀一个黑纸包着的盒子,里面是满满一盒红色的圆形药片。
鹿蜀接过药片,“你不回【大泽】吗?办什么事?”
殷声一直等到海宁推开门走出去。
“修东西!!!”
他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彻底炸毛。没管子山和青儿惊呆的表情,朝鹿蜀脑袋就是一顿锤。
“你个臭小子,下凡给我整烂摊子!!!办什么事……办什么事你不知道吗!!!把你们两个活祖宗炸烂的东西给人家修好了!!!老子休个年假容易吗我!!!”
鹿蜀愣是一句嘴都没敢顶,缩着脑袋扛揍。一时间噼里啪啦像是捣蒜。
“看来【北溟】的人还是很宽容的。”青儿在殷声摔门走后对子山小声说道,不过这话刚出口——确切地说是殷声真的离开屋子之后,一堆拳头大的十六棱冰团“嗖嗖”从窗户口飞进来,准确无疑地砸在子山脑袋上,瞬间揍出鸡蛋大小的肿包。子山连手都没捂同样缩着脑袋扛揍,一边扛一边用眼神对青儿说,“你话放的太早了。”
蜀山的人正好在这时候推门进来,子山闷着没发声,和鹿蜀一道捂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青儿:“……”
之后是冗长的会议,包括蜀山的药材鉴定和各种审批,弄完了已经下午了。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神魔出手天下我有。’推开门的那刻青儿以为自己花了眼,整个蜀山已经大体恢复原状,大坑被填平,建筑也修复出一个基本轮廓,剩下的就是一些简单的修饰和复原。鹿蜀坐在廊桥下晒太阳,绷带已经拆下来,人和桥都完好如初,像是一点伤都没受过。
不干架或不见子山的时候,鹿蜀和其他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没有任何区别,当然更帅一点。鲜红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时候的黑色,眉眼间有股温润的柔和,还有这个年龄的男生特有的小坏和淘气。魔剑横放在他腿上,旁边放着一盒金黄的油膏。鹿蜀手上捏着一块黑色的软皮,将大剑从上到下仔细的擦拭着。除了魔剑,他手边还放着五六件大小不一的刀具,爪形的钩子,一尺长的黑色军刀,还有上午见到的轮形环刃,都均匀的抹上油,在阳光下反射着黑亮的色泽。
青儿和他一道坐在桥栏上,掏出一盒玄天异果制成的饭团给他。
“我自己做的。”
鹿蜀这才接过来,只咬了一口,就开始整团整团的往嘴里塞。
青儿挑起一截眉毛,“这么说那事儿是真的了?你真把人家剑楼给炸了?”
鹿蜀瞥了瞥嘴算是承认。青儿顿时一口气没上来。
“不是……你好端端炸人家屋子干什么!!抢就抢吧,闹这么大动静,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是故意的!”
鹿蜀满嘴都是团子,说话都含糊不清,“蜀山……蜀山不是号称人界战力最强吗……你是没看见昨晚上那架势,我当时都愣了……谁知道他们那么不经打,我只拍了一掌…………一人一掌……”,他说着耸耸肩,“就都吐血了……”
青儿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者完全是一副清水出芙蓉的无辜表情,一双眼睛小鹿似地上下眨巴,气的她差点抄起饭盒拍他脑袋上。
“再说什么叫抢,我是拿……真是拿。”鹿蜀看着青儿立起眉毛急忙解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本蓝色的书,“我可是有正当理由。”
“《仙剑游记》?”
这是一本很老的游记,落款是娴雅郡主。青儿也读过,娴雅郡主本名唐雪见,是唐门唯一一位女性家主,也是那时极少的行走六界的人。在她担任家主的时候唐门还算兴盛,却不知为何在她死后极速衰落,唐家堡也一夜之间沦为废墟,至今无人涉足。
“现在估计就这一本了。书里记载过,在景天……就是郡主她相公,十八岁那年,有人给了他一把黑色大剑,同一天蜀山被炸,你懂了……如果是送的那我没意见,但是……”
他说着轻轻从书页翻开一页递给她看。书页里夹着一张发脆的纸片,边口和中心已经泛黄,看上去和书一样旧。但字迹还很清晰,依稀能认出是一张当票,字迹还很稚嫩,似乎有人在一家当铺里当了一把黑色的大剑并且只当了一文。
“这事解释起来比较麻烦,”鹿蜀挠了挠头,“大体意思就是这把剑……其实是我哥在很久之前当出去的,然后跑到了蜀山……所以我不是去抢,我是去赎当,赎当知道吗。”鹿蜀一脸慷慨正气,“我可是付过钱的,扔剑楼里了……不过现在应该找不到了,真是……那可是个金制钱。”
“……”
她本想和他解释解释当铺的动作原理,比如一百五十年早就成死当或者到了蜀山就是蜀山的东西云云,但后来想就依鹿蜀这种“我哥的永远是我哥的,不是我哥的但只要我哥喜欢那就迟早是我哥的”的性格……说了也没用,她又不能把它要回来。
鹿蜀拍着宽阔的剑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我哥吧,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把好东西当回事儿,你说这么好的东西给我用着多好。他居然一文钱就卖了,这东西到我手里怎么说……”
他大声叹了口气。
“也值个十两银子吧。”
青儿一口水“噗”地喷出老远。魔剑依旧横在他腿上,不知为何青儿总觉的剑面上笼着一层黑气,看着愁云惨雾的。
鹿蜀把剑背回背上,这次口气完全是认真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两个士官给你打下手?”
青儿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一百五十年前渝州闹活死人的事吗?”
“知道,将军亲自处理的,官面上压成瘟疫了……怎么了。”
“蛮州出了同样的事……症状完全一样,放蛊也没用,娲皇殿所有的巫师都没办法……我来的时候已经传染了三个区。”
“谁干的?”
“不清楚,现在还不确定……蜀山这一两天摊了不少事,昨天镇妖剑也被抢了……”
鹿蜀半晌没说话。
“蜀山这两天是不是命里犯冲?”
“我怎么知道,反正魔剑是归你了,那也不算大事,可镇妖剑会去哪儿?这么大的事蜀山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丢剑跟丢人有区别吗,一天两把……要我就把剑楼吃了……”
他换了一个姿势靠在廊柱上,用青儿的竹筒喝了口水。
“这两天各种事都乱糟糟的出,我知道的也不多,昨天在丝路挖出一具神官的尸体,我哥开了一晚上的会说这个,你是没看见那帮人脸上的表情……这种事打听不到多少……”鹿蜀把竹筒还给青儿。
“
“【四部会谈】要开始,闹这么一出……要真是北溟士官问题就大了,先不说什么人能把【别天神】给弄死,这件事本身就是……”
之后是一阵沉默。
“子山呢?你见他了吗?”青儿问道。
鹿蜀“切”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和那小子认识吗?我是说……在北溟的时候。”
青儿摇头。
“那就奇怪了,私人名义的话我倒是有理由,他算哪门子来的……”
然后他“腾”地跳了起来。
“我先撤了,出发的时候通知我。”他说完朝着廊桥一头窜过去。
“……?!”
宁子川正趴在地上洗柱子,鹿蜀凭空出现把一群小弟子吓得鸡飞狗跳,之后把吓呆的子川一把拎起来,搂在怀里再次满世界乱窜。
“我们讲到哪儿了,对,蜀山故道,来来来继续……”他说着从口袋里又一次掏出那本《蜀山旅游十大攻略》。
“真的,你跟哥哥我回魔界吧,我保证天天教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很高的树,还有鸟,我养了跟你一样大的蝙蝠,还有一只骨头做的狼,要不要我带你飞一圈……对了,你们那些山,就今天被我炸烂那个,那是干嘛的……”
宁子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鹿蜀:“……”
蜀山无极阁
无极阁比大殿小很多,也没那么雄伟。六级石阶依次而上,泛着陈旧的青灰色。主体建筑由条石砌就,疏疏朗朗带着一种朴实的大气。就像某位住在深山的道长用尽一生所得搭建的居室,和其他道观最大的区别是它没有门,应该装着门扇的地方只有两块青灰色的帷幔,没有阵法,没有符文,真的就只是帷幔而已。
子山站在无极阁外,白色法服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四周是上百年的青松,针叶在骄阳下像是半透明的翡翠。地上长满了青苔,似乎在松脂里浸泡了很多年,弥漫着松柏特有的香味。
从始至终,他的脚就没踏在无极阁的石阶上,一动不动盯着青灰色的帷幔,安静地仿佛与四周的树木融为一体。眼神像是陈年古井,散发透骨的冰凉。又过了很长时间,一个八九岁的道童撩开布帘,从里面走出来。
子山闭上眼睛,似乎对此早已预料,道童在他面前站定,仰起头看他。
“我有两个问题。”子山说道。
“第一个问题,十五年前,长江上死的那批人,超度了吗?”
道童一脸木木的神情,“那天你在场,自然知道。”
声音波澜不惊,像是某位阅尽繁华的老者,却又带着童声特有稚嫩。子山蹲下来,看着道童的眼睛。
“她变成鬼了,厉鬼……为什么?”
“因心而动……因非念而死……因血而活。”
子山很久都没再说话……
“第二个问题……你知道,再问一遍。”
道童一言不发。
子山自嘲般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时候到了。”
道童在他背后叫住了他。
“该知道的很快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也是。”
男孩说完,返回阶梯,撩开帷幕走了进去,消失了。
子山靠着天台的柱子,一副懒洋洋的神情望着天空。青儿走到他身边时,他才转过头,但很快他的脸就扭了起来。
“你注意点形象!!把衣服穿回去!!!!”
青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口老血顿时冲到了肺里。
鹿蜀背着魔剑横冲直撞走过来。
“我也觉得不行……”他冷冷的说,“我喜欢我原来的衣服。”
好吧,好吧……青儿本来想着三人身份是蜀山弟子,怎么也该穿蜀山的衣服,亏她还磨了半天嘴皮子,但实际一操作……入室弟子的戒衣主料是白纱,一副道骨仙风的洒脱,但鹿蜀身架实在是太大,原本很飘逸的薄纱紧绷出全身的轮廓,若隐若现的勾出胸型和腹肌。特别是领口,已经被他撑破了,露出白皙的锁骨,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脸红心跳的诱惑力,看上去骚气十足。偏偏这小子还一副白莲花似的清水无辜眼,弄得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青儿深吸一口气,“我错了……你去换衣服,就穿你原来的!!”
鹿蜀冲着子山“切”了一声,拎起战甲掉头就走,走过来的路上几个碰面的男弟子都一副酸酸的表情,倒是女弟子看到他之后都面红耳赤,隔着三尺远都能听到砰砰的心跳声。
三个人从后山正北方出发,身影淹没在漫天的瘴雾中,但并没有向草海前进,而是借着瘴雾的掩护折回廊桥,停在【蜀山故道】青灰色路面上。
一个时辰前
三人坐在椅子上上,鹿蜀把手从头上放下,
“安宁村?你确定?”
“米昭和子清已经出发了,今天晚上就能到蛮州,我得处理另外一件事。”
青儿说着递给双胞胎两份表格。
“这是凝气楼今天早上出来的样本鉴定,一份是蛮州病原体,还有一份是古藤林的僵尸。天仙灵丹的浓度都在四成以上,可以判定是同一类型的毒化现象。看来我们之前的推论是对的,有人用一百年前唐门的毒药做了同样的事。”
子山叠起手,“这和安宁村有关系吗?造尸的那些人或许只是为了拦截你”
青儿摇摇头。
“它们不是为我设的,我们只是撞上了而已。”
她说着在地上画出村子的平面,“当时我们在东南方……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棵很大的榕树……然后那些尸体突然从地里出来,我们根本来不及防备。”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袭击,但后来我查过……”
她打开竹筒喝了口水。
“尸体都腐烂了很久,而且都是老人……不太可能是活人,是墓地里的尸体,”青儿用手指戳了戳圆圈,“安宁村的墓地在正北方,离那个位置不远,那些人应该是把控尸放进树里,又把尸体变成药尸,让它们从土下面钻过来,算距离的话……至少得钻四天,除非他们四天前就算到我会从那儿过,还刚好是那个时间……不然谁也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
“所以……那些尸体最初的目标不是你,而是当时你身后的那棵树……”鹿蜀若有所思的说道。
“这就是问题了,他们为什么花这么大的精力去弄死一棵树。”
“古藤林是放【土隐】的地方,那帮家伙一定什么奇怪的计划,而且很可能和蛮州有关。”
“我也是这么想的,”青儿说道,“这件事情只能去问安宁村的族长,或许能弄清这帮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这次算正式上路,一般说来,打过架的男生关系都会变好。但这条定律对子山和鹿蜀完全不管用,两人的关系还是和刚见面一样糟糕透顶,似乎比没见面时都坏。俩人和青儿单独在一块的时候还能说上几句话,见面后整整一路两人除了闷头走路就是抬头望天,当然,还有从醒过来就一直没停止的,眼神攻击。
青儿把脸埋在了手里,就这种破状态,别说走到苗疆,没到安宁村她就得疯了。
路上还真疯了一次。
蜀山故道是蜀山唯一和人间连同的道路,依山凿空,只能容一个人通行,自底端向天台螺旋攀升,下方就是安宁村。这条路已经荒废了上百年,除了妖怪,就是一些下等仙人。原本是很难通过的,不过经过俩小子一上午穷折腾,这帮占道的不管是仙还是妖怪统统吓得半死,几乎是刚看见人影就撤的连个影子都不剩,搞的一场“充满妖魔鬼怪的探险之旅”变成了绕着山打圈。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意外,进入下三圈的时候有个【三人首】估计是石头脑袋转的太块没找到方向,居然转胳膊转腰朝着鹿蜀撞过来,结果被鹿蜀硬生生把头卸下来举过头顶地看了半天。最后青儿发脾气鹿蜀才一脸不爽的把头给人家安回去,这一安估计把筋安对了,可怜那石头妖怪连腿都没用一骨碌滚下山滚的连个渣子都见不着。子山因为这事跟鹿蜀大吵了一架。
“在未受攻击的前提下伤害蜀山妖类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啊你!!!!”
“我不知道,知道又怎么样,我又没弄死他。”
“你是又皮痒了是吧?”
“放马过来,四个一起上也没关系,小爷我奉陪。”
青儿一人一个冰糖枇杷筒“铛铛”砸在两人脑袋上。之后一脸不高兴抱着饮料生闷气,两男孩一人顶着一个大包倒是都老实了。
将军说的一点不假,女人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一边揍你一边还要让你哄。这世界无论多么无理的事,只要一句“我是女孩子”就会变得天经地义如泰山般毫无撼动的可能。
三个人的小范围战斗在踏上村口的那刻戛然而止。
“人呢……”漫长的寂静之后鹿蜀弱弱的问了一句。
“人都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