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沅芷在路边抽烟,隔三十分钟,赵婉给她电话。
“阮姐,事情又有变故……”电话那头准备着措辞,“本来已经快搞定了,但是,那男人的女人忽然回来。”
阮沅芷把烟掐灭,微有诧异,“不是已经分了?”
“应该是听到风声。这不,不久早离婚,这会儿说根本没领证。”
这下子平白无故,又多出一号人。
阮沅芷停顿了一下,“你继续说。”
“那女的说要再加钱。”
“多少?”她认真想了想,“一万两万就给了吧,我需要这房子。”
赵婉支支吾吾,在电话那头说了个数。
“……没有转圜?”
“情况就是这样。”
阮沅芷说,“你等我,我自己过去。”
等她赶到红枫路,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有晚霞,悬在半空,微风习习,薄云叆叇,人在昏沉的光晕里变成倦懒的玫瑰色。
这条路只有一条直巷,路口的庙宇常年燃着青烟,是标志的入口。沅芷很快找到17号。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吵嚷不断,一个女人的尖叫快冲破屋顶。
“你们干脆逼死我们得了!明天大家见报,到时候和记者说!”
然后听到打砸声,有几个人劝阻,好像是那女人举起了椅子。沅芷这时候推门进去,“吱呀”——,是掉漆的红木门发出声音。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她。
她进屋前先四周巡一圈,不大不小的院子,后面是高门槛的厅堂,两边有长廊,后面是房间。很古旧的格局,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在老家也见过这种屋子。
三男两女在厅堂前的台阶上,其中两男一女包括赵婉,都是她的人。剩下的一个男人和女人坐在地上。
赵婉看到她过来,“阮姐……”
“我知道。”沅芷说,“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那女人看出她是主事的人,声音一下子大起来,“别以为有钱就了不起了,这是不给人一点活路啊!咱们一家三代都在这儿,祖上的基业没了还拿什么脸去见祖宗?你们非要我们走,今天就磕死在这里!”
她操起地上的一块砖头。
阮沅芷走过去,弯腰递给她一根烟,“大婶,干嘛想不开啊?”
女人被她弄得愣了下,哼一声。
她把烟收回,“可惜了,芙蓉王。”她自己给自己点一根,夹在两指间,吸一口,“这烟啊,混合型的危害小,香气足,焦油低,但就是少了点味道,我还是喜欢烤烟。”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大家交个朋友,一点小事要死要活的,多伤和气?”
“你们把人往死路上逼!”
“罪过。”沅芷拿下烟,“我信佛。”
女人不明所以。
沅芷说,“令郎今年19岁,要高考了是吧?在一中,还是实验班,厉害啊。”
“……”
“小妹还在读初中,在襄垣县和祖母一起过,那也山清水秀,养人啊。”
“……”
“不止,还有这房子。”阮沅芷看看她,“本来是你家大伯的产业,人虽然死了,但他好歹有个女儿。你们哄这姑娘去乡下,就给一笔小钱就到了手,这手段我也要拍手叫好啊。”
“你……”
沅芷搭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口气忽然变得体己,“我了解你们的状况,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吧?”
“我知道。”女人说,“耀光房地产的。”
“是啊。”
“你也别太逼,不然我上国土局告你,大家鱼死网破!”
“上国土局干嘛?这事儿要上信-访局。”她拿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也别去投信了,那些底下人的办事效率,等信投进去我早把这拆了。局长的电话我给你,咱们现在就打啊。”
按键了两下手就被拦住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婉对这女人说,“我们也不欺负你们,钱还是给,请你们马上搬出去。”
“这还有没有王法?”女人还要撒泼,她男人却起来,一个劲儿扯她的衣角,回头讪笑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赵婉跟着阮沅芷走出院子,心里还是不明白,“阮姐,你什么时候认识信-访局局长了?”
阮沅芷停下来看她的脑门,心里琢磨着里面装了多少稻草,“当然是讹她的。”
“……”
沅芷说,“回头你让那女孩打上欠条。
干嘛这么看我?这世上谁能不劳而获?
别忘了收利息,双倍的。
让她过一个礼拜再和她姥姥搬过来,那两夫妻务必给弄出九龙山。不然以后碰上,又要闹。”
“我明白。”赵婉说,“钱还是原来的吗?”
“原来多少?”
“四十万。”
她一听就火了,“就一城乡结合部,打劫呢。三十万,撑底了,你让他们收拾铺盖滚,马上!”
“……”
入秋的天气,风在身上微微地凉。
九龙山严格来说不算山,而是一座岛,离沿海的Z省十几公里远。跨海大桥没通前,这里一直是不毛之地。短短几十年,凭着发达的渔业和旅游业渐渐兴盛,建高楼、通海港,经济一飞冲天。
沅芷现下住在沿海山坡上的一幢别墅里,开车从市区到郊区需半个小时。
她刚刚上半山腰,就有电话打过来。
来人也不寒暄,直截了当,“你弟弟出事了。”
“又是什么事?”
表弟邱正东因为贩卖假烟,不久前入狱,短短一个月三进三出。不是出狱,而是因为肇事被送去教育。
律师说,“和同一个监舍的打架。”
“这次是打断人腿,还是手?”
“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你说。”
“他现在在医院里,出事的时候,被抬着出来的。你最好还是自己去看一看,仁心医院。”
挂了电话,阮沅芷还回不过神。
从来只有他打人的份,什么时候会被人打地躺着出来?
心里这么想,马上开到山顶掉头,一路狂飙,绕东三环直接到医院门口。其实心里也还算镇定,真要是出了什么大事,就不是监护律师打电话给她了。
医院的走廊里一股消毒水味,星期二,人很少,白色的墙壁,反射出惨淡的光。
邱正东在特殊病房,阮沅芷走进去时愣了一下。靠窗口的位置还有个人,听到开门声也转过来,对她微微点头。
他自我介绍说,我叫薛远,是邱正东的陪护警员。
“我是邱正东的表姐,阮沅芷。”她过去和他握手,一边打量他。
挺年轻的,穿一身笔挺的警服,军绿色,没戴帽子的头发剃成板寸。看着她,微微笑,“那你劝劝他,一早上到现在都不肯吃东西。”
阮沅芷回头去看邱正东,小伙子浑身上下绑着绷带,嘴角淤青,桌上还有搁着的一碗清粥。
她拿过来,用勺子舀了几下,邱正东说,“我不会吃的,拿走。”
她说谁说要给你吃了?你饿死也是你自己的事,然后自顾自吃起来,“味道不错,吃牢饭还给住这样的医院?”
邱正东愤怒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我本来还真以为你是给人揍的。”她吃一口粥,瞥他,“哎,你不是故意找人打自己,然后趁机出来修养吧?”
邱正东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阮沅芷又舀一勺,“粥不错。”
邱正东抢过她手里的粥,大口大口吃起来。饿了一个大早上,这下子狼吞虎咽。
阮沅芷说,“吃相真难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给关了十年八年没吃过饱饭呢。”
警员薛远和她一起出病房,阮沅芷从口袋里掏出烟,“抽不?”
他摇摇头,“你抽吧。”
她拿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才吸两口,想起来这是医院,懊恼中,扔脚下踩熄了,拾起烟蒂丢到角落的垃圾桶里。
薛远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对她笑,“阮小姐和令弟的关系很好?”
阮沅芷看他,“我刚才那么对他,你不觉得我们关系恶劣?”
薛远说,“人与人的相处方式有很多种,看得出,你对令弟挺有办法的。”
她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到墙面上,“有办法也不会让他进班房了。这人啊,自己不学好,旁人再怎么样管都没用。”
薛远觉得她似乎生气了,她的脸上却一派平静,看不出什么。
换班的警员来了,阮沅芷对他说,“回崂山?我送你。”
“不用了。”
她也不坚持。
进房后坐到床边,她给邱正东削了一个洗干净的苹果,“我说,你就不能省事点啊?”
“这次不是我的问题。”
“还是别人挑的事。”她看他一眼,低头笑,“不信。”
“你这女人……”
“我是你姐。”她甩手一个毛栗子就打上去了,邱正东捂住头,“伤还没好呢!”
“你这是活该。”阮沅芷摇头,一边把削好的苹果塞进他的嘴里,“本来下个月就可以保释了,你现在又给我来这么一出?”
这一次,他是真的委屈,“真不是我挑事,那家伙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就和他开了个玩笑,逮着我就打,一拳比一拳狠。”
阮沅芷看他的表情不像作假,心里知道这个表弟虽然爱惹事生非,但也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终于也收敛了调侃的心态,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她听。
“这事我会处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快出门了,她竖起食指警告他,“别再惹事。”
后来,她为了这事去了一趟崂山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