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荒十五年,宛州。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修道之人,有五戒。乃不杀、不盗、不邪淫、不妄语、不嫉妒。
亦有十善。济扶苦难,尊师重长,敬重鬼神,存慈悲心,扶弱怜贫,心行平等,不重贵轻贱,不得酒肉五辛不得毁谤,不****。”
宛州中心城飞皇十年一度的道法大会上,一名年轻的白衣道士盘腿坐于高台之上,模样看着二十五六,眉眼略显青涩,但其目如炬,声如洪钟,口中振振有词,周身灵气萦绕,袅袅若仙。而观台下,上从达官显贵下至妇孺百姓同坐于蒲团之上,无不认真听讲人群中只有两名身着麻布长衫的老者低声私语着。
“近几十年来都是青丘覌的掌门苏扶亲至传授道法,这位年轻人我倒是不曾见过。”
其中一个老者捻须沉吟。他白发鹤颜,但声音却沉稳有节,气蕴十足。此话一出引得四周之人投来侧目,而其中一些有道源之人更是立刻认出他来,朝他点头致意。
要说东陆古来就是道法昌盛之地,在最近的几百年因为青丘一覌的坐长更可谓鼎盛。不过虽然青丘名气最大,但其他派别的道教人士也为数不少,而眼下这位便是七星观的道学高人李文琼。近几十年来他云游各州宣行道法,途经飞皇觉此地灵气丰沛,颇为喜欢,便在飞皇城郊的一个小村庄—茨城里住了有十来年。近两三年来各州战事频频,就算是作为宛州州郡的飞皇城也并不安生,不但流匪劫掠抢杀之事时常发生,甚至还有武学门派相互对决及向无辜百姓施暴的情况,这位李文琼道长因经常保护周围百姓,惩治恶贼且为人谦逊,在这四方城中颇有些名声。
“道兄有所不知,”旁边的老者开口道,他头发花白,双眸泛黄,全然不似李文琼这般老态龙钟,颤悠悠的似有些站立不稳。“他是青丘覌代覌掌门苏葵,苏扶的关门弟子。此人可是百年难遇的道法奇才,小小年纪在道法上的造诣已与我们平齐。只是他专心研修仙道,并不大出青丘。这次苏扶闭关修炼,恰好遇上这一期的道法大会,便让他暂代掌门之职下山,也算是一番游历。”
这青丘观如今名声极盛,覌内弟子达到数千,都是从九州不同地方慕名而来,其中有想修炼道术锄强扶弱者,有想要在这里获得长生者,甚至有想修习谪仙之法者。当然拜入青丘并非易事,层层的考验使得选拔出来的弟子都是人中之龙凤,各个实力不凡。李文琼近来开始听到一种说法,苏扶其实已近耄耋,体态模样却仍是中年男子,这可能与他闭关修习某种神秘的仙道法门有关。
得道修仙,是每一位有志道士的最高目标,若眼前这位年轻人是真如戚何子所说,那便是苏扶选中之人了。
李文琼收回心神,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苏葵,只见其烁眼凝眉,羽冠不凡,且周身似有某种说不明地强大气运,他忍不住在心中啧啧赞叹,确实是天人之姿。只不过……不知为何总感觉缺少了一点什么。
“原是如此。不过道兄对于青丘之人如此了解,不知是否与青丘有些什么渊源?”
“惭愧惭愧,贫道乃是凤来观戚诃子,今次也是慕名而来”
“原来是来自北邙的戚道长,幸会!没想到如今这道法大会如此盛名,竟能让万里之外的道友也前来参加。”
番感慨颇为真诚,然在戚何子听来却颇不是滋味。现九州之中世人只知青丘,却不知北邙山才是正统法道之源,道家老祖张真人当初在北邙山得道,斩六道妖邪匡威正法。而凤来覌师祖张凤来,乃是道祖的嫡传,其创立凤来覌,以斗米收徒,广行仁善。到如今,青丘山风头无两,凤来正统之名却已少与人知。
而更绝为人知的是,曾经苏扶和他其实同出于凤来一门,还长苏扶几岁,两人少时本常常在一块修习参本悟道,相互扶持勤习道法,为的是匡扶正义,除魔卫道。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苏扶开始与周围师兄弟不同,不仅功力以飞跃之势遥首,其容貌竟也不再随时间而衰老。
而后,在一次试炼中,他的道行修为破升至达到了道学最高的严华境界,再破一步便是登仙之造。
当时师父震惊的表情戚何子至今无法忘记。
同时苏葵眼中闪过的一丝诡异神色他亦无法忘耳。
严华之境乃是凡人修道的最高之境,自己的资质不可能达到严华,一辈子也不可能,不仅是他这样的中上资质,一个凡人想要达到严华几乎都是不可能的,包括苏葵。
只不过门派巨大的荣耀之下,只要身体不含邪气,没有谁会在意他所使用的方法。
但让所有人意想不到,在全覌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覌首之位唾手,扬名之机咫尺时,他毫无预兆的突然出走凤来,后多方打探,才知苏扶竟已拜入千里之外的青丘门下。师父自此遭受重击,一病不起。过了几年在把凤来托付给自己后,就坐化了。
一开始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阳光明媚的少年子,为何会一步步的变化,
多年来他努力维持着凤来观,但是却无法挽回凤来的衰微之势。本来北邙附近就多邪物,如今神器谱出世,又要为摇摇欲坠的凤来添来多少风雨。
戚何子自与李文琼的对话后就陷入了回忆,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站在城郊外暂时落脚的道庙的门槛之前。此祠庙虽然不大,且地理偏僻,但修缮的仍旧颇为气派,供奉也颇盛,自己这又是沾了青丘的光么?他脸上有些颓色,一声叹气后摇了摇头。
他踏步进入内殿,对着眼前尊立的巨大道祖像,看着看着眼眶竟泛了热。
“戚掌门,尊者的提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一个蒙着黑色头纱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暗处,幽幽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戚诃子眉头深皱起,这不仅是被暗中观察叫人感到不自在,关键是这一缕半缕的邪气他竟然分毫未有觉察。
“我本不想打扰您,然而我们尊者可没有这一份耐性了。”
“我想再考虑一下。”
“不知道掌门还有何可虑的,人选已经帮你找到了。而且我可保证成功。”
“我今日看来,确实是天纵之子,可他毕竟是青丘之人,我又怎么好……”
“这苏扶本就是凤来之人,他的徒弟怎么也可算凤来的徒孙吧。再者说事到如今,是脸面重要还是凤来重要?我可保证,只要依计而行,不怕不成功。”
“可是……”
“等他回到青丘就真的迟了。”那女子不疾不徐地道。
戚诃子沉思半晌,终究是疲惫的点点头以示回应,那女子见其同意便不在多言语半句,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百眼羽翎,千面雨姬。师父,我若看的不错,这竟是只百灵,您这回可真下了血本。”
一个中年男人端着托盘走进来,眼珠子溜溜地看着刚才黑纱女人站立的位置。此人膀大腰圆,道袍的宽袍大袖在他身上竟然显出了身形轮廓来,但看他一张脸却干瘦干瘦的,眼睛深凹,颧骨凸起,一脸戾气,乍一看竟显得有些诡异。
“君儿,你又是什么时侯在那里的?”
“师父,我早就在门外了,只是您一直没注意我罢了。”这男子名卫君,是戚诃子的长徒。此时他脸色铁青,语气甚是不快,“没想到这次不远万里来到宛州,您原为的是这个。”
戚何子瞧了他一眼,面有厌色。卫君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虽然他自小拜在自己的座下,修行也算勤勉,但天资平平,寡言沉默,平素里难与人亲近。而且这孩子功利之心极重,这些年由于急功好成,竟偷学了凤来禁术,虽然后来被自己发现制止,可还是不免对五府有损,连样貌也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这辈子怕无法在正统道法上有所进步了,又如何是能担起掌门重任?
只是更可悲的是,如今全观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战胜这位凤来大弟子,在自己不在的将来,这些小辈凭何护凤来一个周全?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至于……
想到这儿戚何子不免悲从心来,猛地咳嗽了一阵,压下心头的诸多情绪,道:“君儿,我知道委屈你了,但凤来上下几百口,为师必须以他们的安危为首要,你要理解为师的苦心。”
君卫看着戚何子的眼神又变换了几回,道袍下的双手紧紧握拳,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此时在幽来客栈内,苏葵踱步至窗棂,打开了南面的窗户。
外面天色一片麻麻黑,并没有半分星辰,一轮孤傲的圆月挂在黑幕上,显得有些清冷。
“哥!”
一个稚嫩而清亮的声音从身后的房门口而来,苏葵回身看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形斗篷出现在他的房门口。此时高斗篷里露出一双狭长上挑的桃花眼,一双瞳仁亮的像是发着光。
“苏榕。”苏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像是带了风的少年——自己的同门胞弟。
他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意外。虽然一早知道他不会安安分分呆在青丘,所以特意嘱咐过伏龙,不过这小子鬼点子多,终究还是寻了一个机会溜出来了。
“在青丘板个脸也就罢了,都出来了还耍什么掌门威风啊。”苏榕摘下斗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大家眼里苏葵什么都好,什么清风道骨,天人之姿,而在他来看,自己这个哥哥性子高孤桀骜,根本不懂得人事情理,这些年一直躲在峰里修行,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就算见了面也是像这般冷脸冷言冷语,全然没有一个兄长的样子。不过就是长得俊了些,修为高了些,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打从心里不服,为什么青丘上上下下都喜爱他,尊敬他,这次掌门闭关甚至让他执了掌门印。
而青丘对自己和妹妹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想到这,他侧过头去看那个矮斗篷。
“二哥,别这么说。”那个矮斗篷动了动,露出了小小一个头来。她带了一个遮住整个面部的黑色护面甲,但从的声音和个头还是可以判断这个人大概是十三四的女娃娃。唯一露出的一双乌黑的大眼闪烁着如灿星般的的光,心情似乎不错。
“苏叶竟然也来了。不知道她是禁止下山的么?”苏葵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双目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怒气。
“是我要她陪我的来的,你要罚就罚我,怪她作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就因为掌门这句话。她到现在连覌门都没出过。”苏榕绷着脸道,“我不知道掌门为什么不准叶儿下山。但是有我们俩在能出什么事!”
“别说了。”苏叶看着苏榕轻轻摇了摇头,这张俊俏的脸此时写满了少年的不忿。
“兄长,是我自己想来的,我的不对,你不要怪二哥。只是我真的很想下山看看,就这一回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行么?”她带着一丝试探小声问道,似乎怕惹他不快。
苏叶自打记事起对苏葵就怀着敬畏之心。这绝不是因为他比自己和苏榕年长出许多。而是三人虽为同胞,但苏葵从来是兄妹里不同的,他的身上似只盈光,不投影,极高的天资和悟性,让他在如此小的年纪就已经能够和门派两道尊老比肩,而那一身翩然的风采气度更是让人离不开眼,却也不敢贸然靠近一步。
如果这一次不是因为师父的命令,怕是也不肯下隐华峰来接手道观事务的罢。有时候苏叶能感觉到他的心中好像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欣喜,没有厌恶。没有喜怒哀乐,不过虽对于别人来说这也许算的上冷酷,冷漠,但对于她却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苏葵寒着脸沉默地与她对视了少刻,然后抬起右手,口中捻了一个决,整个房间忽然被一张光网笼罩了起来。蓝色光晕似乎还带着一丝暖意,苏叶怔怔的看了一会儿。
“这几日不要出门,等我办完事情就带你回去。”苏葵看了苏叶一眼,又朝着苏榕道,“你,跟我走。”
“不要,我今日要跟叶儿一道睡。”
“这么大了还不知羞耻。你若不走我现在就让伏龙带你回去。”这句威胁十分的有效,苏榕几乎是立刻向前跳了一步,跟苏葵走出房间。
等到兄弟两人的脚步远了,苏叶才慢慢解开斗篷,和面甲。此时倘若有人在她面前必定感到恶心作呕,胆小的甚至可能晕厥过去,因为她脸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完整的皮肤,完全被脓包和巨型暗疮覆盖,有的还在流出浓水。同时她的胸前和右臂被粗咯坚硬的兽鳞覆盖,连着皮肉的地方更有些黑红色的液体冒出。
每近月夜,她的体貌便越为可怕。这种轮回对于平常人来说不仅是身体的极端痛苦,也是来自于精神的凌迟,更何况是一个未及豆蔻的少女。不过她倒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并没有露出什么痛苦表情,只是轻叹一声。掌门和师父不让自己下山,必是因为这鬼样子万万不能展露人前。其实她的要求并不高,能有一个栖身之所便是大幸了。这次若不是一时贪念想一观山下的世界……
哎,苏叶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若到时被师父发现,拖累了两个哥哥,可要如何是好。她摸了摸鼻子,似乎是有点后悔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