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5日------晴天-----晚上10点
沙子,还是沙子,漫无边际的沙子一直绵延到天际!
梁晨沿着沙丘起伏的脉络跋涉,起先,他还能在沿途看到一些半掩埋在沙丘下的骆驼白骨、商旅干尸,待到后来,触目所及却完全是一片黄沙了。
他迷路了,迷路在这沙漠里。
在沙漠中迷路,就意味着死亡。
可是梁晨还不想死,他还年轻。
他开始狂奔,向着日落的方向奔去,水分迅速从他体内流失。
落日是那样遥远。
最后,梁晨终于支撑不住,他浑身无力地倒在沙地上,他趴在地上喘息,象一条狗,他艰难地抬头看了看落日,落日已经靠近地平线,天色变得黯淡。
忽然,梁晨的视线被一样东西所吸引的那东西横斜着、矮壮地生长在黄沙中,就象一只巨人的手臂。
那是一株胡杨!是的,是一株胡杨。
有胡杨的地方就有水,我有救了!梁晨一下从沙地里跳起,兴奋地大喊,力量仿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连滚带爬地朝这株胡杨跑去,跑到近前,梁晨看见胡杨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绿梁,这还是一株活的胡杨!
梁晨站在胡杨下,发现后面还有疏落的一大片胡杨林。
而在这胡杨林深处,隐隐可见一角飞檐。
威武的石狮、镀金琉璃的屋瓦、高大的院墙,虽然这一切都已经残破不堪,但依然彰显着昔日的辉煌。
此处竟有如此大的一座庄院,梁晨站在庄院外,内心暗自惊疑,莫非是海市蜃楼,或者是强盗的窝点?
站了一会,终究是耐不住好奇心的煎熬,梁晨壮着胆子,伸手推开庄院大门,跨过门后倒横的廊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他边走边高声呼喊:“请问有人么?”
声音在空荡荡的庄院中回响,震落了几缕积在檐角的黄沙,却是无人应答。
半晌,梁晨又喊了声:“有人在么?”
这次,身后有低深的声音回答:“你找谁?”
梁晨被吓了一跳,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高瘦男人安静地站在屋角阴影里,双眼幽深地盯着自己。
“我不找谁,”镇静下来的梁晨抱拳一揖:“小生在沙漠中迷路了,胡乱走到这来的。”
“哦,”高瘦男人简单哦了一声,不再询问,他转身走进左侧大屋,转身的瞬间,梁晨瞧见他身后背着硕大的一个箱笼。
这箱笼大得象一口棺材。
高瘦男人走进大屋,忽然停下脚步遥遥对梁晨招手:“外面风大,小哥也进来吧。”
梁晨见高瘦男人叫自己,便跟了过去。
大屋内的布置甚是奇特,中间挖了一个深坑,坑内架着木柴。
高瘦男人摸出火刀火石,点燃了火,在坑旁坐下,梁晨隔着火堆,寻了块石头坐到高瘦男人对面。
他举目四顾,发现在大屋一角还蜷缩着一位男子,这男子戴着防沙的斗笠,瞧不清面目,看情形是在沉睡。
“这位兄弟同你一样,也是迷路到此的,他十分疲倦,正在休息,”高瘦男人指着斗笠男子,告诉梁晨:“算上他,你是这月里第四个来这的人了。”
“前面两个也是迷路的?”梁晨好奇询问。
“一个是迷路的,一个是来找人的。”高瘦男人的语调不紧不慢,空空洞洞。
“他们后来呢?”
“后来都走了。”
“走了?”
“走了。”
是,应该都走了,难道还留恋这沙漠不成?梁晨自嘲一笑,笑自己愚钝,笑罢,他又问高瘦男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我么?以前有名字,现在忘记了,也不知道该叫什么。”
“现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梁晨见高瘦男人如此回答,料是有伤心往事,他识趣地转移话题。
“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内人。”
此时屋外吹进一股旋风,把坑内火焰吹得‘劈啪’窜起老高,两人陷入沉默。
外面的夕阳已完全看不见了,沙漠的夜晚凉得很快,有风声在屋外胡杨树林里盘旋,似女子幽幽的哭泣,又似女子飘忽的笑声。
良久,高瘦男人见木柴已经全部燃烧,对梁晨诡秘一笑,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
梁晨吓了一跳,以为高瘦男人要害自己,却见男人转身打开背后的箱笼盖子,握着伸入其中用力切割,待他抽出,尖上已多了一大块肉。这肉似乎还是新鲜的,不时有殷红的血从上面滴落。
只见高瘦男人把肉用一根铁钎串着,利索地架在火上烧烤。
一会儿工夫,屋内弥漫起一股浓浓的烤肉香味。高瘦男人转动手上铁钎,闲闲对梁晨说道:“长夜漫漫,我们各自讲个故事打发时光吧。”
“好啊!”闻着烤肉香气,梁晨咽下喉咙里的一口唾沫,高兴接口:“我是客人,抛砖引玉先讲个。”
“讲个什么故事呢?”梁晨拢起手,把身子向火堆靠近了些,微皱眉头思索。
“就讲个真实的吃人故事吧。”他说道。
“兰州城里,从前有一项姓人家,这一家人深居简出,不爱与邻居来往。
某年,城中小儿总是无缘无故失踪,官府派出精干捕快侦查也毫无消息,闹得人心惶惶。
直到有一日,这项姓人家的亲家爷来拜访,和肖姓家主对坐畅饮。
这亲家爷是个善饮的汉子,很快就把项姓家主灌醉了。
他饮罢酒,口渴难当,见肖姓家主酣醉如泥,便自己去厨房找水喝。在掀开厨房水缸盖子的刹那,一样东西赫然映入他眼底。”
梁晨说到这,了个关子,笑问高瘦男人:“你猜这亲家爷看到了什么?”
高瘦男人手中的肉已经烤熟,他撕下一大块扔给梁晨,也笑着回答:“一定是个蒸熟的小儿。”
梁晨接过肉,冲高瘦男人一翘拇指:“厉害,正是一蒸熟的小儿,你说这人吃什么不好,偏要去吃人。”
“因为人肉好吃,”高瘦男人大口咬下一块肉,在嘴里“咯吱咯吱”咀嚼得津津有味。
“我也讲个故事,”他嘟囔着说道。
“从前有座庄院,这庄院人丁旺盛,庄主自幼习武,武艺高强,庄主三十七岁的那年,娶了一房妻妾,他的妻妾不仅貌美如花,更善解人意、体贴温柔。”
“庄主爱他妻子,爱到痴狂的地步,并渐渐由爱生疑。”
“他交游广阔,总是要出门办事,于是老担心妻子独自在家会有不轨行为,会给自己戴绿帽子。”
”终于有一天,他不堪这种担心的心理重负,便把妻子缚了,整日背在身上,连出门也携带着妻子。”
“世上竟有如此疑心重的男人?”梁晨吃惊。
“这还不算什么呢,他后来觉得就是这般整日背着,亦让人不安,思索良久,他觉得还是把妻子吃下肚子塌实。”
梁晨握着手中的肉,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忘了咀嚼,半晌方问道:“他吃了么?”
“吃了,”高瘦男人狠狠咬了一口手中肉:“他每日里吃一块,就这样把妻子活活吃了。”
冷风再度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到梁晨后背,他打了一个激灵:“真是惊心动魄的故事。”
“故事还没完呢,”高瘦男人冲梁晨一笑,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
“他妻子被吃光了肉,却竟然未死,那副骨架在他背后箱笼中时刻哀哀哭泣,哭自己命苦,哭不能长久地陪伴丈夫。
他听她哭得伤心,便也伤心起来,毕竟,他本是极爱妻子的,于是他问妻子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长相厮守?
妻子告诉他,只要让她也吃些人肉,就可以重新长出肌肤,这样她便永远不会真的死去,永远可以陪着他。”
“他妻子这般说,恐怕已经不是人,而是妖了,”梁晨叹息。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都是要寂寞的求生,”高瘦男人瞪了眼梁晨,继续说道:“他犹豫许久,终不忍心看妻子痛苦哀哭,悄悄在一天夜里,宰了庄院里的一个伙计,蒸熟了给妻子吃。”
“说也奇怪,他妻子吃了人肉,白骨上果然又生出肌肤,渐渐的又变成从前美貌的模样,而他看见妻子身上雪白光嫩,竟又忍不住食指大动,又把她给一块块吃了。”
“后来呢?”梁晨完全被这个奇怪的故事迷住。
“后来?”高瘦男人轻轻拍了拍身后箱笼,说道:“后来就这样,他不断杀人给妻子吃,妻子吃了白骨生肌,他忍不住再吃妻子,渐渐地,就把一个庄院的人都吃空了。”
高瘦男人顿了顿,隔着熊熊的火光望着梁晨:“再后来,他只能守在那个空荡的庄院里,等待偶尔送上门的猎物。”
梁晨忽然觉得背后的风好像更凉了些,他又往篝火边挪了挪,似乎想借着篝火的热度驱走心中升起的莫名寒意。
高瘦男人不再说话,空寂的夜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哔剥”脆响。
这死般的沉寂让梁晨愈发不安。
他低头咬了一口手中已经凉透的肉,抬起脸找高瘦男人搭话:“嫂夫人呢?”
“她啊……,”高瘦男人笑道,篝火映在他黝黑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光。
“出来吧,阿英,有人想看你呢,”高瘦男人伸手抽开箱笼盖子,回头对箱笼内轻语。
只听箱笼内响起一阵奇特的爬挠声,然后慢慢地冒出一个圆圆的白色物体,待这物体全部冒出,却是一惨白的骷髅头。
骷髅头‘格格’转动颈骨,黑洞洞的眼眶周遭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到梁晨脸上,用一种十分柔美的女性声音开口说话:“官人,这是我的晚餐吗?”
“当然,”高瘦男人点头微笑,一指蜷缩在墙角的斗笠男子:“那边还有一个,我点了他穴道,娘子你亦可尽情享用。”
“谢谢官人,”骷髅头的颌骨上下张合,语气甚是欢悦。
“原来你就是那食妻的庄主,”梁晨骇然。
“你到此刻才明白,却是晚了,”高瘦男人嘲谑地回答。
“晚么?不晚,”梁晨忽然镇静地一笑。
“我的那个故事其实还没有讲完。”
“哦,后面还有故事?”高瘦男人好奇,他自持武功,这荒凉的沙漠之夜也不会再有人来,倒也不担心梁晨拖延时间。
“项姓人家食人之事被亲家爷揭发后,官府抓捕他们,满门抄斩,只有一人趁乱逃脱,这人是项家最小的儿子,他逃窜进沙漠,打算横渡沙海,逃到对面的大食之国。”
“在出逃前,项家小儿子还顺手带了一些东西在身上,那些东西都是项家捕人而食的工具,”梁晨眯缝着眼睛,盯着高瘦男人?
“其中有一种药,无色无味,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施放,而一旦中了这种药,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会四肢酸软、动弹不得。”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手脚发软,连小刀也快握不住了?”梁晨拍手站起,用力咬了一口手中冷肉。
“我项家食人无数,此肉一入口,我就知道是人肉,那时我已经暗暗戒备,并趁你不注意偷偷施放了一些药。”
“你……,”高瘦男人闻言怒目圆睁,抬起就欲刺梁晨,然而一阵酸软袭来,他手腕抬起数寸便无力垂落,‘当啷’一声落地。
“饶你武功盖世,中了我的药还不是象死狗一般,”梁晨得意地狂笑,他绕过篝火,走到高瘦男人面前,一脚把他踹倒。
高瘦男人滚翻在地,他背后的箱笼亦跟着滚翻,箱笼内的白骨骷髅挣扎着欲爬出,却被梁晨一脚踩住头颅,踩得‘吱吱’乱叫。
“还有你这妖孽,居然也懂得吃人,许多大好人肉被你吃了,真是暴殄天物,”梁晨脸现厌恶之色,脚下用力,踩得白骨骷髅又是一阵乱叫。
把白骨骷髅踢回箱笼,锁好盖子,梁晨拾起,复坐到高瘦男人旁边。
他用锋利的刃尖轻刮高瘦男人脸颊,口中喃喃自语:“你吃了不少人,不知道你的肉是什么滋味?”
“他的肉又酸又涩,还很粗糙,”一个声音在梁晨背后懒洋洋地接口。
“谁?”梁晨猛地回头,却见一直蜷缩在墙角的斗笠男子已然翻身坐起,正斜倚着墙壁,透过斗笠下的一双锐眼盯着自己。
“你的穴道解开了?”梁晨试探地询问。
“解开了,”斗笠男子回答。
“你没有中招?”梁晨眨着眼睛。
“没中,”斗笠男子摇头。
“为什么?”梁晨疑惑。
“你的为什么太多了,”斗笠男子伸了个懒腰,抱膝而坐。
“听了你们的故事,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座山寨,里面只住着项、郑、梁三姓人家,三姓世交,关系十分好,他们相濡以沫,在山寨中耕读樵织,自给自足,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斗笠男子仰面望天,神情悠然向往。
“可是这幸福的生活,在某一年突然结束了,”斗笠男子语气忽然一变,变得萧杀。
“那年冬季天空降下百年不遇的大雪,封了山寨出外的道路,三姓人家被堵在山寨里,他们没有办法外出猎食,只能靠些少的存粮维生,艰难熬了百余日。
存粮最后都被吃光了,山寨里的耕牛、马匹、家禽也被吃光,就连树皮和草根亦被食尽。
眼看众人即将饿死,此时,项、郑两姓人家瞒着人数较少的梁姓,悄悄订了一个恐怖的约定……”
“这约定你猜是什么?”斗笠男子问梁晨。
“在今夜,所有的故事不外乎吃人,这个约定大概也离不开‘吃人’二字,”梁晨把玩着猜测。
“对,正是吃人的约定!”斗笠男子挺直身躯,愤慨说道:“那项、郑两姓人家,竟悄悄瞒着梁姓,订了个吃人之盟,他们联手将梁姓人家团团围住,一举全部杀害,然后分而食之。
其中项家食幼者,郑家食老者,壮者两家均分。”
“靠着吸食梁家人的血肉,项、郑两姓人家终于熬到大雪融化。
待雪一融化,两姓人家便迫不及待地离去,因为连他们自己也害怕看见山寨里的血腥地狱模样,虽然这血腥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天可怜见!”斗笠男子长嘘一口气,眼中泛出泪光:“项、郑两姓人家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自以为杀光了梁家人,其实梁家却还有一人未死。
待他们一离开,这人悄悄从隐蔽处爬出,跌跌撞撞地也下山了。”
“这未死的梁姓之人下山后,一直跟蹑着肖、郑两姓人家,寻机猎杀两家人报仇。
而他若抓住肖、郑两家人,回忆家族被屠的惨状、心中恨之入骨,必烹而食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般过了多年,梁姓之人衰老将死,他殷殷叮嘱后代,一定要牢记家族血仇,杀尽项、郑二姓人家。”
“不,是食尽他们,”斗笠男子咬牙切齿。
“梁姓后人不忘祖训,从此天涯追杀肖、郑两姓人家,这肖、郑两姓人家自从吃了人,也食髓知味,一直有吃人的习惯,留心之下倒也好找。”
“期间,有一梁姓后人为了追杀一郑姓人家的女子,寻到了沙漠中,他伪装成迷路者,故意投宿到郑姓人家女子所居的庄院,又故意让郑姓人家女子的丈夫点中穴道,装做昏迷,以等待时机出手。”
“后面的故事我就不罗嗦了,你已经全部知道,”斗笠男子站起,缓缓向梁晨走去。
“郑姓人家的女子已经成妖,待会再收拾她,我们梁、项两家的夙仇,一并在今夜了结吧,看看是你吃了我,还是我吃了你。”
“对了,”斗笠男子提醒梁晨:“你那些药对我无效,因为我们梁姓后人以项、郑两姓人家为敌,自然都知道怎么防范项家的药。”
夜风越发寒冷了,吹得屋内篝火也明暗不定。
梁晨缓缓环视一圈,他看见被自己迷倒的高瘦男人嘴角挂着一缕嘲讽的笑意。
他笑什么呢?是笑我机关算尽,却不知黄雀在后?还是笑我虽然迷倒了他,却一样要被人吃掉?
梁晨忽然也哈哈大笑起来,迎着斗笠男子诧异的目光,他笑得捧腹打滚。
这世上吃人的人是如此多,我又何必费尽力气跑去大食,茫茫尘世,我非异类,自可鱼藏于众多的同类中。
笑罢,梁晨摇晃着站起身,面对斗笠男子。
“来吧,看今夜是你吃了我,还是我吃了你。”
他微笑说道。
故事到这里就画上了休止符————【全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