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堡的祠堂既是祭祀先祖之所,也是族老们议事之处。这祠堂正室三间,正中是供奉祖宗牌位之地,两边是议事所,栋高一丈三尺,堂基三尺,,在这个穷乡僻壤也算得上气派非凡了。这三间屋宇左右还有东西储各一间,用来存放杂物,整体上看是一个长方形。
平常时候祠堂应该弥漫着供奉亡灵的线香气味,这种用来供奉逝者的线香质量极佳,虽然不是来自西域的名品,可是也能留香持久,三日不绝。
可是眼下没有人有心情去闻线香的味道,议事所里面坐着十三个人,人人面色凝重,还有满脸气愤乃至于狂怒者。
这十三个人就是族中的最高领导阶层,虽然徐老人身为族长,德高望重,威望素著,族中大小事宜有处置权利,但是若是遇到大事,还是不能自专,必须和其他的十二人商量。
“糊涂!简直糊涂!”说话的是一个胡子都已经花白的老人,他身体哆嗦着,嘴里唾沫横飞,指着徐老人骂道:“徐炳,你执掌徐家堡三十年,向来老成持重,从不轻举妄动,可是这一次怎么这么糊涂!这胡人是想打就打,能打就打的吗?不要说你打不打得过,就算是你打赢了,又能如何?大秦天王已经兴兵百万要攻伐南朝,谁能挡得住!到时候,大兵压境,包围徐家堡,全族性命危在旦夕,危在旦夕啊!”他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激愤,以至于说到最后语不成句,只是指着徐炳高声喝骂。
这个老人辈分颇高,比徐炳还要高上一辈,因此徐老人不好直接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开口解释道:“事情不是这样,虽然符天王是要攻伐南朝,可是谁知道他不会顺手把徐家堡灭掉?眼下输粮给胡人,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什么自寻死路,我看你才是自寻死路!不要说那没影的事情,就说眼前,就说眼前你打算和胡人作对,简直是不知所谓!大晋朝当年十万兵马被人一夜之间杀了个精光,你还敢和胡人作对?他们来去如风又饱经战阵,你又如何和他们作对!荒唐,简直荒唐到家了!”
徐老人皱眉望去,原来是徐平,他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是刚刚被接纳进入这个领导集体的,平常和自己还算亲近,他眼下都这么说了,只怕今天的事情难以善了。
着两个人的发言好像是某种先兆,一下子开启了咒骂和批评的闸门,所有人,不分阵营,不分亲疏都开始指责徐老人。
这些人嘴里唾沫横飞,各种理由和大义都搬了出来,有的说胡人代汉乃是天命所归,妄图抗拒天命就是自寻死路;有人说胡人势大,不得不委曲求全,但是若问他何时汉人才能雄起,他就顾左右而言他了;还有人反复强调只要输粮就能保得一家安康,浑然不顾徐家堡就在荆襄要地,身处兵锋交错之间,如何能有一夕安寝!
可是若从这表象看进去,他们那华丽的辞藻和老成持重的态度背后的,只有深深的恐惧。
恐惧,对于杀戮,对于死亡,对于胡人的恐惧。
看着这些人或开或闭的嘴唇,或轻或重的指责,徐老人深深叹了口气。
竖子不足与谋!
指责声渐渐地平息下来了,毕竟徐老人也为宗族奉献了大半辈子,这些人将心中的恐惧宣泄完毕之后,就逐渐地恢复了理智。
一开始发言的老人出来做和事佬了,他清清嗓子,慢慢开口道:“我们大家伙都知道,你是想为徐家堡某一条出路,可是不谋一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你只顾着眼前不用纳粮,可是这不纳粮之后呢?你把胡人杀了之后呢?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能跑到那里去!要我说,破财免灾,平安是福啊!”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这些人处于徐家堡的上层,平时吃喝不愁,是最害怕各种变动的,横竖纳粮也纳不到他们头上,他们总是能吃饱饭的。
看来刘小郎君说的不错,这徐家堡看似稳如泰山,其实内部已经开始腐烂了,要是不能用源头活水冲刷一番,只怕要彻底烂到骨子里!
这么想着,徐老人深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其实这事也简单,咱们杀了人,收了他们的甲杖,拿了胡人的人头,南下投靠南朝就好!”
哗啦!
这一句话好像是一颗大石头投进水中,立刻激起了千层波澜,所有人的反应是一致的: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是不可置信,接着就是无边的愤怒!
数典忘祖!狼心狗肺!丧心病狂!
各种尖刻污秽的辞藻朝着徐老人疯狂袭来,所有人好像给自己内心的恐惧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刚才他们还顾忌着徐老人的身份地位没有太过分,可是眼下他们好像是在刹那之间就结成了同一阵线,不顾一切地朝着徐老人宣泄他们的愤怒和恐惧。
徐老人老神在在,他没有在乎这些人的态度,这些注定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他只是看着关起来的大门,大门外面涂着朱色的漆,铺着黄铜鎏金的大钉子,内部和门柱上用群青作了细细的琐文,这就是“青琐”了。
这青琐能装饰大门,对于徐家堡是有意义的,可是若是要举族迁徙,这些青琐就没有价值了。
这些族老也是,若是往常聚族而居,他们还有价值,可是眼下,他们只能和这青琐一样,在一把冲天的大火中彻底毁灭。
众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以至于已经有人站了起来,走到徐老人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像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为宗族付出了大量心血和精力的族长,而是一个不知死活的死老头子。
“昏聩!真是昏聩!要我说,你不要做这族长了!早早回去养老好了!”花白胡子的族老高声呼喊着,指着徐平:“小平,这族长的担子太重,只怕他已经担不起来了!这族长,还是你来做吧!”
徐平满脸喜色,刚想要开口答应,忽然啪啦一声,大门被人踹开了!
一名白衣少年郎箭步而入,他脸色没有丝毫对于打扰别人会议的歉意,反而是满脸的肃杀和严肃,他身后跟着一名一身铁甲的昂藏大汉,他的身躯是如此之庞大,以至于他手持长刀跟在少年身后,别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和他并排而入!
再之后就是十几名手拿刀剑的家丁,这些人都是徐大虫的死忠,平日里就结以恩义,比李成的家丁可靠了不知道多少倍。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正是用武之时。
徐平眼尖,绕过他不认识的刘正,立刻认出了大汉的身份,失声尖叫道:“徐大虫,你要干什么!这里乃是族老议事重地,你有什么资格贸然进来!你速速退出去,我今天就不追究你的责任!”
他倒也乖觉,知道眼下不能来硬的,因此只是要求徐大虫退出去。
只是他也未免太过天真,这明火执仗、全副武装的样子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示威,他什么都不拿出来就想要平息事态,简直有些愚蠢。
徐大虫咧嘴一笑,开口对刘正说道;“小郎君,你说今天怎么办?”
刘正施施然走到徐老人身边,朝他行了一礼:“老丈,看来今天的事情不动武是难以了局了!只是,行得霹雳手段,方显佛陀心肠,老丈万万不要心软!”
佛教已经在北中国传播开来,因此徐老人也听说过佛陀的故事,他听了此话,在口中默默念叨;“行得霹雳手段,方显佛陀心肠!好,好!也罢,也罢,圣人云,不破不立,为了这徐家堡上下一千多人的性命,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不得不做!”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匆匆离去,显然是对于议事所内的事情统统不管了。
看着徐老人离去,刘正大大咧咧地坐在徐老人的位置上,这种座位的变换在此时颇有象征意味,以至于徐平立刻开口喝骂道;“小子,你就是刘正?你一个外人,容许你的人进入徐家堡已经是宗族开恩,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刘正冷冷一笑:“我有什么资格?要我说,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有资格!”说着,他开始连连发问:“我问你,你说要给胡人输粮,你今天给一千斤,明天给两千斤,后天给一万斤,什么时候是个头?今天打发了胡人走了,刚坐到床上,胡人又至矣,你是给还是不给?给,你家里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家里有多少粮食可以糟蹋?不给,你之前的粮食都打水漂了,你该怎么办?到时候,胡人办你一个‘影响军资供给’的罪名,灭你满门易如反掌!要说我,你们这些人,祸害宗族,统统该死!”
“你!”徐平脸色气得涨红,他虽然是新晋族老,平时在族中也颇有威信,和曾有后生小子这么对他说话!情急之下,他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想要捉拿刘正。
刷!
一道亮光闪过,竟然是刘正抽出宝剑,直接刺在他咽喉要害!
“你,小贼!”徐平怒骂一句,捂着喉咙,倒地死了!
“徐平出卖宗族,意欲投靠胡人为奴,已经被我等诛杀!我今天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你们现在投降可以保命,否则格杀勿论!”刘正手握长剑,高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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