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砚耕斋的老板古砚农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个头高大,还略为有些发福,一张因为发胖而变得浑圆的脸总是带着些笑意,看上去很有些和蔼可亲的样子,放下肩头的东西,他扫了一眼店中的情况,看到班饮二人,脸上笑意更浓,正欲走过去打个招呼。王小二悄声说道:“掌柜的,张大人来了。”
“哦?”古砚农也吃了一惊,今日并非月底分红的时间,而且就算平时到了月底,张富贵一般也只是派个下人过来收帐,他自己一般是不会来到此地的,今日却是为了什么?
他赶紧命两店小二将东西拿进厨房中去,自己先和班饮等人点头示意,匆忙招呼了一声,便急急地往内进走去。
班饮看到古砚农回来,也是甚为高兴,正欲与他交谈,却见到他只和自己招呼了一声,就急匆匆往里走去,不由得一愣,定睛望去,只见内进最边上处坐着一人,内进相对宽敞的外堂有些阴暗,所以看不太清楚。
“咦,那人是谁?瞧古老板这匆匆而去的样子,这人似乎有些来头啊。”班饮奇道。
马春说道:“那人已经来了一阵时间了,一直坐在那个内进里头,和那个叫王小二的店小二还聊了不少话。你因为背对着那个方向,所以可能没有留意到。”
“哦?”班饮有些疑惑地又往那边看了一眼,不过还是看不清里头那人的样子,只能看见古老板站在那一侧,那人则坐在座位上与他交谈。
由于外堂比内进明亮许多,所以班饮这边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张富贵在里头却能看清他俩,见到班饮不停扭头往自己这边瞧来,张富贵微微一笑,对古砚农说道:“看来班侍郎和马参军已经看到我了,好歹也是同朝为官的,出去打个招呼吧。”
古砚农也是一笑,点了点头:“张大人,穆风的事,古某知道的不比那王小二多多少,能说的也大概都说了,若是日后再想起什么、又或者穆风再次来到我们这砚耕斋,古某一定尽快通知到大人。不过班侍郎他们坐在外头,那边比这边明亮许多,距离又有些远,所以张大人能看清班侍郎,他俩倒未必能够认出坐在这里头的张大人您。不过您说的也没错,好歹也是同朝为官的,过去打个招呼也不错。说起来这班侍郎人挺好的,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常客,还为我们店也带来了不少顾客,是个很不错的主顾。”
“是也,走,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
看到古砚农陪同而出的那人,竟然是神策中尉张富贵,班饮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迎接,晋安官制,班饮的中书侍郎是正四品的官员,而神策中尉则是从三品,比班饮要高了一级,所以他自然需要起身迎接。马春见到班饮如此,也连忙起来打招呼。
“班侍郎好闲情,竟然在这里喝茶聊天,这位是?”虽然之前已经听王小二说过此人是西州录事参军马春,但张富贵并没有见过他,主动上前说话。
班饮连忙招呼:“张大人好,这位是西州过来的录事参军马春马沐雨,他是我多年好友,还是昔日同窗,最近因为替西州办一些事情,所以来到京师小驻,今日下官休假,所以就邀了这老友过来喝茶,聊些近况。”说完,又对马春介绍道:“沐雨兄,这位是我以前跟你说到过的神策中尉张富贵。他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掌管禁军。”
马春早听过张富贵的大名,这趟来京师前,赵因也曾在书信中提及过他必须要注意的几个人,上官无妄不用多说,这张富贵也是其中之一。李罡还命他,若有机会,想办法和张富贵攀上点交情,听说此人做生意很有些手段,已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大富翁。不过今日一见,此人气度不俗,又毫无架子,果然名下无虚。
马春连忙致敬:“下官马春,见过张大人。”
“哈哈,这里不是朝廷里,休闲时间大家就不用太客套了吧。古老板这个砚耕斋可是文雅之处,不要让这些俗名虚礼扰了气氛。本官今日来找古老板,是有些事情要打听,如今事情已经办好,见到两位在这里闲谈,所以特意过来招呼一声,本官还有许多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张富贵走后,古砚农也坐了下来,与两人闲聊一阵。
班饮和古砚农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说话自然可以随意,径直问道:“老古,张大人今日来找你是什么事,方便说吗?”
古砚农笑道:“若是其他人这么问我,我是多半不会答的,不过你酬宾兄和古某乃是笔墨知音,告诉你也无妨。张大人来此有两件事。第一,两位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我只是这个砚耕斋的掌柜,但不是真正的老板,这个砚耕斋去年已经易主了,真正的东家就是张大人了。”
“啊,竟有此事?古老板你好好的怎么把砚耕斋给出售了?”马春倒没啥,但班饮跟古砚农可是多年至交,自是知道他对砚耕斋的深厚感情,这个砚耕斋是古砚农一手创办,精心设计装潢,又悉心经营,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和规模,没想到居然转手让给了其他人。
“嗯,去年我遇到了一些大麻烦,不得已只好将这个砚耕斋转让,换了些银两周转。”
班饮大为遗憾,又有些生气:“老古你也是的,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我呢?难道没把班某当朋友吗?本官虽然没太多财富,但好歹也是个四品京官,拿个几百两出来周转,还是问题不大的。”
古砚农笑道:“酬宾兄何必生气?古某正是因为把你当成真正的好朋友,才不找你借钱的,古某生平最不喜欢借钱了,所以本店的生意也向来都是概不赊欠。何况张大人也是个很好的东主呢,你瞧,刚才他跟那王小二聊了一会,王小二的答复让他很满意,所以不但既给了小二赏钱,还让古某给他涨点薪水呢。”
“好吧,你既然这般说,班某也无奈。”班饮无奈叹了一口气,再问道:“老古你刚才说张大人来此有两件事,第一应该就是过来看看砚耕斋的经营情况吧,好歹这也是他名下的产业之一。另一件事是什么?刚才看到小二和老古你都和他谈了一会话,应该与此有关吧。”
“嗯,他是来找我打听一个人,其实说起来这人酬宾兄你大概也见过,此人和酬宾兄你一样,也是我砚耕斋的老主顾了,他只要每趟一来京师,都会到我这坐上一两回,算起来如此这般也该有七八个年头了吧。或许酬宾兄你也曾和他同堂闲坐过,就是不知你俩有没有说过话。”
“是谁啊。”班饮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此人其实没啥名气,他生性有些低调,不太爱和人说话,我想你俩应该都不知道他吧,此人姓穆名风字布云,又号布云散人。”
“什么?”班饮和马春两人同时瞪大了眼,问了出来。
“你俩咋这么大的反应?”古砚农甚是奇怪,他虽然认得这个叫穆风的顾客也有些年头了,不过交往却不多,因为此人向来有些低调,话也不多,和其他人都没有太多交流,和自己的几次谈话也是浅尝辄止,所以他不认为班饮会认得他;马春则是这半年才来到京师的,而穆风这半年多似乎并不在京师,已经很久没见他来这喝茶了。这两人咋会知道他的?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一下子这么多人在找他呢?
班饮摇了摇头,看向马春。
马春自上次随军出征水蛮,在水蛮领地上收到了赵因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后,就被李罡派来了京师,至今已有半年时光。
他此番被派驻京师,也是有着多项任务在身,第一个任务就是将西州的一些吏治更替情况报知朝廷,比如李罡出征水蛮,赵因代摄刺史一职,以及诸如扩充西州军政编制的其他一些情况。第二个任务则是暗中联络一些不愿意和上官无妄这样佞臣沆瀣一气的忠贞之士,比如班饮等。第三个任务是立足京师,成为西州和晋安的一个联系纽带,如果京师有何异动,及时派人通知西州;而西州那边如果有任何举措,西州也会另外派人来到京师,由马春统一安排调度。比如上次江松袏、赵因二人制定的悦君听、惑敌情等计策,许多的流言就是由马春派人散播出去的。
这些任务或明或暗,形式繁多,一般人还真干不了这个艰巨复杂的活。但是马春身为李罡手下的二号幕僚,也非等闲之辈,将这些事务一一整理实施,进行得颇为顺利。只是还有一个事情,让马春也有点棘手。就是赵因在信中再三叮嘱的,让他打探穆风一事。
说起来,马春来到京师这大半年,所做的无数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归根结底都可以算到穆风头上。那日要不是在西州郊外,赵因偶遇这个穆风,穆风给赵因三句建议,字字珠玑,句句入心;乍听之下已是大可玩味,细细思考之后,更觉得这三句建议,每一句都是另有所指,牵涉众多,似乎把天下大势都一一融入了其中。更让赵因有些惊心的是,这个自称姓穆名风的人字布云,而当年赵因游历天下时,曾经见过一本残书《治国策》,那书残破不全,只寥寥数页,可字里行文间纵横捭阖,所发治国之妙论、气势之宏远,让人不由得拍案叫绝;更有数句发前人之所未思,顿起耳目一新之感。那书本来不全,散佚大半,作者之名却恰好可见,上书布云散人四字。这穆风不正是别号布云散人吗?
这让赵因疑云大起,从穆风的这三言两语之间,能够看出此人的才华识见,并不逊色于那本《治国策》残书的作者布云散人,但是眼前这个穆风却有些过于年轻了,不过三十来岁;而赵因看到此书时,已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的穆风应该只有几岁,不太可能能够写出这等奇书来。但两人都是这般的才华横溢、目光独到,又都叫布云散人,若说不是同一个人,未免有些巧合太过了吧,只怕这两者之间会有些什么微妙的联系。
有了这许多疑惑,所以赵因才让李罡委派马春来到京师,一边完成各种任务,一边寻访穆风的消息。因为按照之前的推测,穆风朝廷军政事务都似乎非常熟悉,否则也不可能一语道破天机,点醒西州。那么,此人应该不是自称的散人游侠那般简单,他应该出身在一些官宦之家,至少也是对于官宦事务非常稔熟的家庭之中。所以赵因推测,他有可能会和京师的一些高官有些联系,因此嘱予马春来到京师后,细细寻访。
不过,马春完成其他几项任务都进行得较为顺利,唯独这个穆风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他问过很多人,比如班饮等,都似乎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今日倒是巧了,竟然让他在这个叫作砚耕斋的茶肆中,得知了穆风的消息;而且似乎此人已经惊动了朝廷,来到此处寻找他的还有当朝皇上及太后跟前的红人——神策中尉张富贵。
兜转了这么大一圈,总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马春自是又惊又喜;而班饮也曾经听马春说过这件事,也对这人很有些兴趣,不过他也曾帮马春找过一些官场中的好友询问穆风其人,却均无所获,没想到最后却是在这个并非官场中人的茶楼老板的口中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班饮和马春对望一眼,都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慨。于是两人惊喜之下,同声问了出来:“什么,你说张大人找的这位就是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