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寻常便是妖,上官无妄越是如此沉隐,越是让人心里不安。不过赵因和江松袏都是屡经患难之人,见多识广,也不会把这小小挫折放在心上,只不过更慎重一些罢了。但枫雪和红梅毕竟都年轻,少见人心险恶之事,见到两前辈如此苦思,都不由得恼火起来,枫雪性子要比红梅更急一些,就脱口骂道:“这老奸巨猾的家伙,表面上捧,暗里捅刀子,一边给自己脸上增光,让人以为他如何如何度量宽宏,过往不咎,不了解他的人还真容易上他的当了。”
“枫姐说的是,小妹也有这种感觉。这上官无妄也不亏了是当朝一手遮天的丞相。”红梅附议道。
江松袏点头道:“枫雪此言看似牢骚,但确有道理,子由,我有这么一番想法,你看看是否说的通?”
赵因道:“松袏兄请讲。”
“枫雪刚才说的是,上官无妄在朝议上公然替李罡将军说了好话,说几句好话本是惠而不费,他一点力气都没花,就博得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赞誉声,就连沐雨找来的同道班饮大人,也被他的这个说好话给弄迷糊了,这个招不能不说高明啊。故意示好,以标榜自己的大公无私、度量宽宏,此其一也。”
“对,这个说法应该并无疑问,松袏兄请继续。”
“其二,博得众人赞誉之后,无疑让圣上更是信任上官无妄,会让他有更大的施政权限和自由,在他肯定李将军之后,很多被他表象迷惑的官员乃至百姓,都可能会把他看成一个注重公平、赏罚分明的好官,至少在对于将军的处置上,他很有可能会取得这般先入为主的效果,换句话说就是,以后他对将军的任何处置,人们都有可能把他往好的一面去想,而不是像以前那般认为他会挟私报复。这样一来,在对于李罡将军乃至西州的管理上,他已经占了一定优势。”
“有理有理!”
“其三,就本次事务的处置上看,表面上看,一个不痛不痒的警告,似乎对将军丝毫无碍,大家也都能够接受,不至于引发西州百姓以及其他官吏的反感;但往深里看,这个所谓告诫,则大有文章可做。一来,上官无妄告诫西州军民,西州还是朝廷说了算,是他上官无妄说了算,不是李罡将军的天下,他必须什么事都向朝廷报备,否则就是目无天子;二来,还可以借机宣称李将军犯了某些错误,不管这错误是大是小,总是对将军的声誉有所损害的。”
“松袏兄此言说到点子上了。”赵因惊声而叹,再道:“这也提醒了我,上官无妄在朝议时看似无意,实则是故意说了一句话:‘李将军毕竟是武人出身,对于吏治等事偶尔犯一些不该犯的低级错误’。这句话他与之前的两点放到一起,无心人一听,还以为也是替将军说的辩解之辞,实则不然,他是用了明褒实贬的手法,有意无意提醒众臣甚至圣上,将军这般统管西州文武政事,其实于理于法都不合适的。”
“好家伙,叔父这一下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枫雪吁了一口气,叹道。
因为赵因要比江松袏刻板拘礼许多的缘故,红梅早养成了不随意插口的习惯,看了几人一眼,欲言又止。
赵因没留神红梅,江松袏倒是看在了眼里,笑道:“红梅,你是不是也有什么想说的?这里没有外人在,你不用理你那刻板的大人规矩,有什么就直说便是。”
赵因听罢,苦笑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位老兄的性情,素来是随意挥洒惯了,不但自己从不拘泥俗礼,也连带瞧不起自己的循规蹈矩的作风,所以借机又讽刺了自己一下。
红梅见这两老友又逗趣,抿嘴一笑,见师傅并不反对,说道:“伯父,义父,枫姐,红梅也想到了一事。这上官无妄如此老奸巨猾,又故意提及此事,他有没有可能借机在圣上面前说些话,要重立西州刺史,以便制衡将军在此地的一家独大?”
“咦?此事倒确实大有可能!”赵因一愣神后,立刻低唤了出来。
“好个红梅,心思敏捷之至。”枫雪将拇指一挑,赞道。
红梅略带羞涩地笑了一笑,俏脸上添了一抹红晕。
赵因笑道:“枫雪,你别光顾着夸红梅,你也想想看,这事究竟还有什么古怪?”
“叔父这是在考校侄女吗?”枫雪跟着不拘小节的江松袏惯了,自然不会像红梅那样腼腆拘束,笑着回了一句,然后思索道:“红梅所说确实很有可能,不过我另有一种疑惑,枫雪曾听说过,李将军是在十二年前当上西州将军,统管西州军务的;而在十年前,则兼任了西州刺史一职。都过去十年了,而且离上趟将军参奏上官无妄亲信江扬一事也过去了差不多六七年了吧。如果上官无妄要撤将军的刺史一职,何以不早动呢?”
这一问倒是把红梅给问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是。本来脸上就略有点红晕,那是刚才被夸时留下的喜色,这下还带了点被将军后的涨红。
江松袏见红梅窘态可掬,为她解围,呵呵笑道:“枫雪,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枫雪道:“我觉得上官无妄也许还是不会派人来代理刺史一职吧。但是或许会有些什么其他举措,要对此地形成一定的威慑。我记得上趟师傅在和义父讨论西州和朝廷事务时,曾经有过这么一种推测,那上官无妄或许是在任西州坐大,慢慢将自己放到一个火山口上去烧烤,或许某日就会产生效果,也许是娇纵之策,也许是逼将之法,诸如此类,很不好判断。”
赵因沉吟道:“枫雪所说也是很有道理,如今一时半会之间,谁也没法判定,上官无妄究竟会如何运作,马春派来的随从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西州的,朝廷委派的钦差不会这么快,让我们先静候数日,再观其变吧。”
过了数日,朝廷钦差来到云阳城,宣读了圣旨。昭告西州百姓,西州刺史、镇西将军李罡于吏治有亏,疏于管辖,辜负朝廷信任厚爱,但考虑到近来军务繁忙,且出征水蛮有功,故而不予惩处,望戴罪立功,尽早平息水蛮之乱,云云。
钦差并附带宣读吏部文书,命代理州官赵因将此公函改为公告形式,张贴城门之外,以警西州官场;同时命人送往水蛮战场,呈交李罡将军。
赵因等自然只有应命的份,接过圣旨,公告张贴城门之外。
这么一来,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李罡将军遭受朝廷警示,自然议论纷纷。红梅此际仍有奉赵因命令,与其他一些士卒,监听百姓言论,从这些言论中,大部分声音仍是支持李罡将军的,认为李罡将军此举虽然确实有疏忽之嫌,但也是无伤大雅的错误;但仍有少部分声音,则说将军现在只怕已引发朝廷猜忌,认为他自诩功高,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所以才引来如此斥责。另有言论则称,如此一来,朝廷只怕会另行委任刺史,也不知即将到来的官吏是好是歹,如果和将军是一路人倒也罢了,要是换成邻府哲州刺史江扬那样的昏官,可就有祸咯。
各种声音传播开来,也让原本和谐安宁的西州多了一些隐忧和波澜。
这些声音通过红梅等传给了赵因和江松袏、王诚等人,也让他们心头多了一些凝重。上官无妄这一招果然有些犀利,让他们吃了个暗亏;如今更担心将军接到这种批评的旨意,会不会影响到前线军心。
不久后,云阳快马赶赴前线,呈交公函至李罡大营。不过李罡身为武将,倒不似赵因那般谨慎持重,只是笑了一笑,就将此事付诸脑后,并无妨碍。
但是,李罡并不知道的是,在云阳城转交朝廷警示批文的同时,另有一骑快马,悄悄赶赴了水蛮营帐之内,和水蛮叛军首脑会面。
水蛮虽然是西陲蛮夷之邦,但因为多年与华夏文明交融,其主体文化已基本与西州等地无异,只是因为晋安国始终不把他们视为同族,这才让他们屡屡造反。
如今起兵造反的水蛮叛军首领,姓都名辙,使一柄泼风宣花斧,其人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
不过此人虽然英勇过人,水蛮士卒也是骁勇好战,但毕竟比不上李罡之西州军兵训练有素,再加上其人谋略也远不如李罡,所以一经交手,水蛮叛军即节节败退,先是失去了原本夺来的所有哲州土地,如今自己的领地也被西州大军寸寸抢占了去。水蛮叛军也被迫遁入山林,苟延残喘。
但是,正在他惶惑无计之时,忽然有属下来报,哲州刺史江扬派人前来水蛮招降。那江扬是当朝丞相上官无妄亲信,只要都辙将军愿意向哲州而不是西州投诚,必可保将军无事,且保留水蛮叛军。
这事来得极是突然,都辙自是不敢相信,那昏聩无能的哲州刺史江扬可不是他的对手,也一直不被他放在眼里,可如今为什么不是那个把他打败了的西州将军李罡来招降,却来了这个哲州刺史的说客?
可是若欲不信吗,此趟来做说客的,却是他不能不信的一个人。
比起北边的狄狨族,水蛮族的人口要少得多,大致分成三个主要部落,都辙所在的部落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但总人口也不过二十余万,即使他们实行全民皆兵的制度,但真能上战场的也不过区区数万人而已,并且兵饬不足。这样的战斗力,凭借勇猛的作风,欺负一下无能的哲州军马还行,但要对付兵精将广的西州士卒,却完全不是对手。
本来考虑到北边西州军马的强悍,水蛮都辙部落也是不敢谋反的;但是之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数,才最终逼得都辙打出了反旗。
与都辙相并列的另两个部落首领,一个叫莫罗,另一个叫乔移,这两个部落实力略比都辙稍逊。都辙颇有一一番雄心壮志,一心想统一水蛮,这样才可使水蛮壮大,超越北边的狄狨。当然,他还有个更大的野心,就是向晋安进军,甚至吞并晋安国,建立一番不世基业。
不过这事他也就肚子里想想,自己也知道那基本上是镜花水月没谱的事,能够统一水蛮,让水蛮族强大,不至于老是被狄狨、哲州等势力压迫欺凌就行了。于是,他也在自己部落内开始了励精图治,并几次找莫罗和乔移相商,要统一水蛮的事情。
莫罗和乔移可没他这个魄力,这俩家伙都是不思进取,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就能开心过日子的那种类型,当然和雄心勃勃的都辙说不到一块去。
都辙无法说服两人同意统一,也很有自知之明,无法用武力强行吞并他俩的部族,都辙都快CD没辙了。
这样一来,他自然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这也成了他一块心病。
都辙身为一个部落首领,自然手下也有些人物的。就有一个亲信给他建言,说他认得一个很厉害的人物,那人也是他们水蛮族的,叫胡奎林,此人曾在晋安待过颇长的一段时间,学过很多华夏族的文化知识,对于兵法什么的,也极有研究。如今刚回水蛮不久,因没有什么渠道投军从政,就留在了一个村落里教书。
都辙一听,喜出望外,就去那个村落拜访胡奎林,两人见面,相谈甚欢,都辙当即拍板,把胡奎林任命为他的军师。
随后数年间,胡奎林就帮都辙出谋划策,还帮他招纳人才,训练士卒,都辙部落势力很快就上来了,开始对莫罗和乔移的部族虎视眈眈,想通过武力吞并他们。
那两人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先下手为强,联合起来,准备先行攻打都辙。都辙有了胡奎林之助,军力倍增,两族联手,居然也不是他的对手,被打得一败涂地。
两人急了,竟然孤注一掷,向相邻的晋安国哲州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