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至一半,忽见简沅自房内出来,她的脸色不佳,禾晏蓦地愣住了。
简沅也不看一侧的容礼,上前便一把将禾晏拖走。
“师姐……”
禾晏脱口唤她,忽然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走得远了些,简沅才停下步子,她回过头来看她,禾晏心底紧张,却闻得她突然道:“你表姐的事不必同容礼提及。”
表姐……禾晏一怔:“你指她替容礼求情的事吗?”
简沅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她凭什么替容礼求情,皇上又凭什么会答应?”
这一问,禾晏终是答不出来。
简沅继续道:“你那好表姐秽乱后宫,怀上侍卫的野种,皇上是不想费心处理此等丑事,这才同意用她与那野种的命换容礼活着。”
禾晏两只眼睛撑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容色坚定,着实不像是撒谎。她又想起容礼曾提过,说是一个秽乱后宫的死囚死他死了,莫不是那奸夫吗?
可表姐怎会这样自暴自弃,那奸夫又是谁?
是她曾派来杀她的那个侍卫吗?
禾晏思来想去,忽而又觉得好笑,事情已经发生,是谁又有什么好追究的?
她的眸华落在简沅的脸上,低低道:“师姐那样恨他,他心仪我表姐,你若将这件事告诉他,他必定痛不欲生,你又为何阻止我说出来?”
简沅却冷笑:“你当我是为了他?我只是可怜沈琉璃,死者为大,我尊重她的意愿。”
“谢谢。”禾晏是感激她的,只是她从未想过沈琉璃的死竟同容礼有关。
其实有时候,真相未必会比谎言好。
“禾晏……”简沅忽而又唤她一声,禾晏见她神情认真,以为她是要说谢琅的事,不由得整个人都紧绷了,心底思绪飞快,想着该如何应对,却不想,简沅一张口,竟是道,“当初大人回京时便已做下最坏打算,后来皇上赐药,他不敢告诉你,亦是不想你空欢喜一场,你该知晓,他的病不假。”
禾晏听着听着,心跳微微加快,她面上却是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啊,现在不是有你和师父吗!”
简沅面色低冷,话语亦是:“如今便是他当初害怕的那个最坏境地。”她一顿,瞧着禾晏脸上笑容缓缓退去,她依旧要说,“我与师父的医术只能保他两载无虞。”
禾晏蓦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仍是极力堆起笑容:“师姐你别开玩笑。”
她往前跨一步,一字一句道:“他自己不知,他若知晓,定不会与你见面,是我于心不忍,同师父串通瞒了他。”
禾晏的身子一僵,闻得面前女子又道:“总想着能够让你们更长久一些,却不想,我救不了师兄,依旧救不了大人。对不起,我已尽力。”
尽力就好,尽力就好……
至少他们可以欢乐地在一起,不必在京中那时一样担惊受怕。
至少他们还有更多一点的时间,不会如那日一样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别。
禾晏没有哭,拼命地忍住悲伤,还是笑:“师姐,这样就很好。”
总害怕他不好,可如今得知了事实真相,禾晏却说不清为何,反而坦然了。
“我知道,容礼的事,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一定要放过他,只因我也恨着晋王,我也想杀了晋王!”禾晏低头一笑,道,“可我知道,倘若大人不在了,他亦不希望我那样做。”
简沅再没有说话,树叶“簌簌”声围绕着二人,日光零落,山间似有孤寂蔓延。
在床边守到深夜,顾辞才醒来。
禾晏忙将手中木梳收起来,俯身过去:“你醒了!别起来!”
他轻弱一笑,听话地躺下,道:“还想着待再见,能让你记起以前的我,也想过亲自去青州接你,到底是我想多了。”
禾晏哼一声,道:“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以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还是你!”她顿一下,又笑道,“从前厌恶你当官,如今大人却是叫顺口了,改不过来!”
他嗤的笑。
她靠过去,与他额角相抵,“大人,我如今都与他人有过婚约了,你还要娶我吗?”
他的眉目清浅,唇角带笑:“禾晏,我如今都两袖清风,连聘礼都没,你还要嫁吗?”
她笑得眉眼弯弯,伸出手环住他的身子,霸道道:“我出聘礼,我娶你!”
他笑:“我很贵。”
她亦笑:“便宜的我不要!”
“那你可得好好准备。”
“我会倾尽所有来娶你。”
他含笑拥住她略微颤抖的身躯,幸福笑道:“我只要你,有你便足够。”
温热泪水滴落在他的颈项,他蹙眉:“哭什么?”
禾晏将小脸埋入他领口,哭着道:“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情话,你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他好笑道:“我人都在这里,还需要听更多的话吗?”
她不想他瞧出她的悲伤,紧紧抱着他,咬牙道:“需要,每天都需要,一辈子都需要!”
他蹙眉:“秦禾晏,别得寸进尺。那阿瓷你休了吗?”
禾晏一怔,这才想起他昔日的话来,她嗔怒直起身道:“我就不休,谁让你要我嫁给它的?还有,你的宝贝小鱼还在我手里,多说些好听的话才能将它赎回去!”
他温然眉目有笑容绽开,“既赎了我也再养不起它了。”
“那我让阿瓷吃了它。”
他将她拉近,咬住她的唇:“你敢!”
她咯咯地笑,翻身躺在他边上,一手还执拗地握住他的手,道:“赶快好起来,本姑娘好来娶你!”
他应着,片刻再看他,果真又睡沉了。
翌日趁顾辞休息时,禾晏上山去见常千鹤。
他分明眼底是有高兴,嘴上却不饶人:“哼,你还知道来看为师!”
禾晏笑着上前道:“徒儿知错了,这不来恳请师父原谅,然后潜心跟随师父学女红的吗?”
常千鹤两条白眉猛地一挑,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你说你要学女红?”
禾晏自顾坐下道:“当然是真的,怎么,师父你不想教?”
“教!”自己送上门来的,哪能不教?常千鹤嘿嘿一笑,道,“禾丫头想通了?还是觉得师父好?”
禾晏笑着点头:“师父很好,多谢师父。”
常千鹤捋着胡子很是得意,过去在禾晏边上坐下,道:“说吧,先学什么?”
禾晏靠在桌上托着下巴认真道:“我要学绣嫁衣和喜袍。”
常千鹤一愣,他将脸上笑容尽收,话语低沉:“禾丫头……”
“师父到底教不教?”她知他想要劝阻什么,故意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
常千鹤见她坚定的样子,只能叹息道:“也罢,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她雀跃道:“那我明儿就让师姐陪我下山去买红绸缎去,要挑最好看最贵的!师父,到时候我们就在九华山拜堂,你就是我们的高堂,好不好?”
她与顾辞的高堂都还在,只是不忍让他来回奔波。
“那我去找师姐说去!”
常千鹤看着她欢快离去,不免站起来,这算什么喜事!
简沅果真陪禾晏去了山下集市,自那日后,二人便不再提容礼的事。后来禾晏才知道,容礼独自离开了九华山。
常千鹤面上无异,禾晏猜想容礼的事简沅大约没同他说。其实她心里是感激的,逝者已矣,纵然心中有恨,待大仇得报那一日,想来也终究无法释怀。
“你日日去山上跟你师父学女红,从前都没觉得你这样勤快。”顾辞的身子好些时便偶尔坐在窗边重新刻着那把未做完的小木梳。
他从禾晏手里那过来时竟发现原本粗糙的边缘竟都被磨得光滑了,若非日日握在手中又怎会如此?
禾晏夺下他手中的刻刀,笑着道:“那当然啊,日后我要做个贤妻良母,自然得精通女红,你呢,可以卖卖字画,我就在家里缝缝补补。”
她转身替他披上外衣,自后面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要养好身子,别的再不要多想。”
他点头轻笑:“何时把你学的带回来我看看,可别缝缝补补得不成样子。”
她耍赖咬住他的耳朵道:“到时候带回来惊艳死你!”
他轻柔道:“好,我等着。”
傍晚,禾晏又去常千鹤那里学女红,这段日子她去的越来越勤快了。
夜里简沅端着药入内时,见顾辞仍是坐在青灯下细细雕刻手中的梳子,她将药碗放下,蹙眉道:“大人,先喝药吧。”
他抬眸一笑:“你也喊我大人。”
简沅跟着一笑,道:“在皇上心里,大人一直是丞相,在我心里,亦是如此。”
“简姑娘……”
“大人日后想去哪里?”简沅将药碗推至他面前,恰到好处引开话题。
他端起来喝了几口,才笑言:“等我病好了,就同禾晏一起接上我娘去关外。”
“去关外作何?”
“重新开始。”
简沅垂下眼睑掩住眼底的黯然,微微笑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她见他放下药盏,便抬步上前替他把脉,“这段时间觉得如何?”
他略微蹙眉道:“偶尔会觉得不太舒服。”
简沅浅声道:“大人先前元气亏损得厉害,我与师父不敢用药太猛,全是温药,是以恢复得慢些。”
外头,禾晏听闻简沅的话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要哭出来。她深吸了口气,抱紧了怀中之物,裂开嘴,这才抬步推门入内。
“回来了?”他回头看着她便笑。
禾晏嘿嘿笑着上前,将怀中细心包好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得意道:“还不看看?”
他挑眉打开,里面竟是大红喜袍!
简沅悄然出去,顾辞惊愕地看向禾晏,这才明白原来她所说的惊艳指的竟是这个!
他从未想过他同她的喜服会出自她之手,指腹缓缓抚过柔软料子,这一针一线竟然是他的禾晏绣的。
“开心吗?”她上前抖开了衣袍替他披上,“不许说谢谢,我要听情话!”
他激动不已,转身将她揽入怀中,笑道:“就冲这喜袍我也得娶你啊。禾晏,你总是一次次给我惊喜。”
她闭上眼睛贪婪嗅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轻哼着道:“我就是要你天天开开心心的,要你一辈子舍不得离开我!”
他舒了口气笑:“我很开心,怎舍得离开你?”
她忽而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我师父说明日便是黄道吉日,我们成亲吧!”
他讶然:“这样急?”
她哼哼,道:“我就是急着想炫耀我亲手做的衣裳,你应是不应?”她见他迟疑,忙道,“你若想请你娘来,我必得请我爹也来,你不会想被人知晓你在九华山的事吧?”
禾晏说的,也正是顾辞顾虑的,他低头一笑,终是应了。
虽然一切从简,不过九华山上还是早早张灯结彩,常千鹤难得穿了掌门的衣裳出来。
简沅行至他身后道:“师父不高兴吗?”
常千鹤脸上无笑:“你师妹不是不知实情,为何还要这样义无反顾?”
简沅低头一笑,目光望向远处天际,浅声开口道:“我只知道若能再多给我和师兄两年时间,我也会选择和师妹一样。师父,放手何其难,更何况,是真正地爱过。”
一侧,有男弟子唉声叹气地走来,简沅皱眉跟过去一看,才知原是禾晏在大言不惭地说笑。
门中师兄众多,先前还说本指望着能讨小师妹欢心,也不知山下哪个小子这样好运,小师妹才来没多久就把人都给娶到手了。
禾晏指着面前的师兄便道:“第一,他比你帅。第二,他比你帅。第三,他还是比你帅。”
那师兄一脸哀容,原来小师妹竟是个看脸的人!
简沅好笑走上前道:“吉时将至,你还不快快坐好?都散了,散了!”她上前替禾晏盖上盖子。
禾晏闷声闷气道:“师姐,他怎还不来?要不,你去瞅瞅?”
未闻得简沅说话,只听顾辞的声音传来:“姑娘家,竟这样急不可耐!”
禾晏一把扯了盖子:“你再说我不嫁了!”
简沅蹙眉道:“你干什么?盖子怎能自己揭?”
禾晏轻笑:“师姐,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计较!”
顾辞被她逗笑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嫁衣都穿上了,哪能这样轻易让你逃了!”他的大掌有力,禾晏心中舒然一笑。
有多久没感受过他身上的力道了?
简沅催促道:“别光站着了,仔细误了吉时!”
他一笑,拉着禾晏大步出去。
没有迎亲队伍,只在大殿拜过天地,顾辞便带着禾晏二人骑马下山。
周边翠色一片,禾晏坐在他身前轻闭上眼睛,听着山中清脆鸟鸣声。
他靠近她,浅声道:“你若嫌这不够隆重,他日我定当补你一次。”
她舒服靠在他怀里,摇头道:“不要,这样就挺好,只你我二人,没有那么多的喧闹。”
马驹缓缓走在青山小道上,他附于她的耳畔,低笑道:“方才瞧见没,你的那些师兄们羡慕我的眼神,定是今日我这身喜袍太好看,他们都嫉妒了。”
禾晏微哼:“那当然!”
他的话语越发轻柔:“日后等我们的孩子成亲,定要把这一套嫁衣和喜袍传承下去,让所有人都嫉妒我们。”
“不要,到时候我要给他们做更好看的!”
“再没有比这一身更好看了。”
他的话语轻悠,嘴角有笑。
她的眼眶悄然润湿,脸上亦是有笑。
小院的厢房早已贴上喜字,点上喜烛。
门外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
这一切都是简沅亲自打点的,禾晏心中明白,简沅是将她与谢琅的遗憾悉数补全给了他们。
顾辞翻身下马,伸手接住禾晏轻盈身躯,将她横抱在怀里。禾晏本能地抱住他的脖子,细如蚊声道:“还是我自己走。”
他执意:“我想这样抱你走进洞房,已等了太久。”
她略低下头,满脸羞赧绯色。
房门被风吹上,红烛一阵摇曳,两抹火红身影双双落于龙凤床榻上,床帐飘落垂地,他的大掌轻抚她羞涩小脸,温柔一吻印上她的樱唇。
她抱住他的身躯,火光微跳,似在刹那将画面定格。
五年后,秦禾风在殿试中摘下桂冠,入朝为官。
禾晏终又得机会回京。
一大一小两抹身影站在相府门前,五年前丞相病逝后,丞相一位便一直空置,这座府邸也跟着空置了五年。
禾晏本能地走上前,伸手一推,府门竟然开了!
她心口一窒。
身侧稚子拉了拉她的手,奶声奶气问:“娘,这里是哪里?”
“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府邸。”男子声音自后面传来,孩子猛地回头,笑着冲过去,抱住来人大腿,甜甜地叫:“爹!”
他轻巧将孩子抱起,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禾晏回头嗔怒道:“又淘气!叫干爹!”
容礼蹙眉道:“小孩子而已,干什么那么计较?”
禾晏没好气拉他至一侧,道:“谁让你跟来的,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万一……”
“万一什么?”他不惧一笑,“禾晏,都多少年过去了,事到如今我还怕这万一吗?”
禾晏一怔。
他的目光看向前面半开的府门,低声道:“孩子我看着,你若想进去,便进去看看吧。”
她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到底徐徐松开,步子有些沉重,仍是一步步入内。
进去了,才诧异地发现相府里依旧干净如初,似是常有人来打扫。她仿佛又看到当初家丁丫鬟走动不止的场景,还有张管家跑进跑出的样子。
她沿着蜿蜒小道往前,这个时节的蝴蝶兰又开了,再往前,穿过拱门便见了那个独立小院,院中的大片墨竹依然迎风摇曳。
她抬眸瞧去,眼前一汪池水清澈,她仿佛又瞧见那个一身纳白的男子,去了玉冠环佩,正坐在池边一点点碾碎了鱼食丢下去。
他嘴角衔笑,墨色眸华落在她的身上……
禾晏含泪一笑,喃喃道:“我偏偏敢来。”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