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书记和一帮官僚边吃边聊,当然不会像一般人那样说些风花雪月之事,特别是还当着咸不著这样的外人。
所谈内容无非是人生理想,经济形势,业务水平,最多夹杂一些奇闻趣事,但在咸不著听来,全都淡出鸟来,感觉脸上肌肉都快笑僵。
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提到团结这个话题。
在座各位都是官场老手,在各自单位又是统领全局,对团结的理解当然各有心得。
尤其卫生局秦众局长,提起这个话题更是滔滔不绝:
“按我说呀,这个团结,即是手段,又是目的。都说我们华国人最讲究团结,但却又是最没团结的一个民族。所谓最在意的东西就是最缺少的东西,一点没错!”
各人听了,都微微点头,似深有感触。
“为什么国人对团结这么看重,却又在行动上有所偏离呢。在我个人看来,无非就是对团结的定位不对,或者说不妥,不当。光是把团结当作一种手段,而不注重目的,结果到头来一看,团结为了啥?为了团结而团结,大家并没有从这种团结中得到好处,以后,自然该团结的时候,便难了。
而如果把团结当作一种目的,而忘了手段之根本,甚至有些时候本末倒置,牺牲了本来应该到手的利益,而去成全团结的名声,造成了拥护团结的人越来越少,队伍越来越难带。这种情况,在我们现在的社会中特别严重!”
秦局长说得一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不好明说的话,也都顺嘴说出。
在坐的人,听了有些沉默。
心里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属于秦局长所说的哪一种情况。
“老秦不亏是做了多年的管理工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去卫生口之前,搞了多年的组织管理吧,果然有自己的一套。”
梅书记开口肯定,秦局长立马感觉脸上有光。
本来刚才一通话说完,心里还有些担心是不是有些话说过头了,现在只恨不能把刚才一些观点表达得更激烈更尖锐一些。
咸不著见他们点头,自己的头也点得跟小鸡琢米似的,顺便又捞了个水晶牛骨啃着。
“呃,小咸?咸经理?”
“嗯?”
“你听我们说这些感觉很无聊吧?呵呵。”
梅书记不知道如何突然问起咸不著。
“……没,没啊,说得挺好。”
咸不著吓得放下手中的牛骨,心想难道我刚才表现得还不够专注?
“那你说说,你觉得刚才秦局长说的怎么样?”
“……啊?好!挺好!!”
“那你说说,好在哪里?或者说你对团结有什么看法?”
“……”
咸不著愣住,心里都快哭了。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好好的让我来吃什么饭啊,听你们论了半天大道理不提,竟然还考起我来了?
团结?
团结是神马东西?可以当饭吃作钱用吗?
“呵呵,梅书记呀,咸经理一个做企业的,你让他论团结?还是别难为他了吧——”
秦众局长看似帮着解围,实则表达了不满。
一个酒店小经理,能够和我们一桌已经不错了,现在还能来跟我们谈经论道?
梅书记淡然一笑,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不著兄——你倒是说啊!”
“嗯?你又活了?”
咸不著没想到梁三维突然恢复正常了。
“……我要是死了倒好。可惜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想作死都没得作。”
“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你让我说啥?”
“他不是问你团结的事嘛,你就说团结呗。你没看那姓秦的,小看你?!”
“小看就小看呗,又不少块肉,理他作什么?”
“……呸!出息!”
“我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啊!什么团结?我跟谁团结去?”
“你跟我们团结啊!我!泥霜兄,还有小潘!”
“对!”
“就是就是!”
另外二位也复活了!
“……别闹!不是一回事!再说我团结你们作什么?鬼知道你们是怎么跑到我身上来了。你们继续装死,别妨碍我吃东西!”
“不行!现在我们四人一体!你的面子,就是我们的面子!!”
“……可我真不会说。”
“不就是吹吹牛,说说团结嘛,这有啥难的?我说,你复述就是!”
“……啊?那行,这可是你求我的啊,我不欠你们的!”
那边梅书记不想咸不著太尴尬:“看来咸经理在我们中间还是太拘谨了,呵呵,不想谈也罢。”
“梅书记——咳,不是我不想谈,只是刚才秦局已经谈得很好很到位了,我怕自己来个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啊!”
“哦?不怕不怕!你这么谦虚作什么?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辩论,大家随便聊聊嘛。”
“那——我可就乱说了啊!刚才秦局从手段和目的上谈了团结,基本上能说的都被他说了,呵呵。那我就只能从方式上说说了。”
方式?
在坐的都有些诧异,而梅书记更是好奇。
“对!就是方式。在我看来,团结分为三种,而且这三种方式,又有高中低之分。”
“快——咸经理说来听听。”
梅书记来了兴趣。
“呵呵,其实也没多高深,也就是通过团结的介质来把团结分为三种罢了。第一种团结,当然是三观的团结!就是大家的三观相似,甚至相同,看待事情和问题的态度一样,自然地,就会体现出一种团结来。这种团结最是最纯粹的,最朴素的团结,根本不需要任何手段,没有方法和目的之分,在我看来,这是最高尚的团结。”
众人听了黯然不语,梅书记轻轻点头。
“确实,这种最原始的团结,在信仰上体现得最是突出。那咸经理你所说的另外两种呢?”
“——另外两种就是后天根据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了。比如由共同利益产生的团结。如果一个团体,心里明白自己和他人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在行事和说话上,自然就会互相维护,彼此支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彼此的利益最大化,也等于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种需要后天来维护的团结,算是中等团结。因为其基础是利益,一旦彼此的利益发生改变,那这种基础便不复存在,所以——呵呵,团结也就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了。”
“好!说得挺好!好还有下等的团结了?”
“当然!既然有高等和中等,自然便有下等!共同的敌人!某个群体,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就算他们的利益相冲突,三观不吻合,他们也能够短暂地团结起来。冒一看来,这种团结似乎也是为了利益,但又与利益有着根本的区别。甚至在敌人和利益之间有冲突,只能权衡取其一的时候,能够把利益暂时放在一边,把应对敌人放至首要位置。这种团结,虽然低级,却又是最实用。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权贵王候,一直在用。有了敌人,便不怕自己的阵营里出现太大的间隙,有时候为了团结,不惜去找一个共同的敌人,甚至是虚幻的敌人,也甚至可以去培养一个敌人。”
“……”
各人心有所思,一时无语。
“呵呵,我就说吧,我对问题的看法还是太幼稚了,所以怕说得太浅薄大家笑话我。刚才梅书记一直鼓励我,所以我还是抖胆说了,大家如果要笑,尽管笑出来吧,别憋着才好。”
咸不著见大家都不说话,以为自己所说有问题,干脆先谦虚一下。
“呵呵,咸经理你太谦虚了。你说的这些,很有建设性嘛。嗯,不仅仅是建设性,简直是醍醐灌顶。虽然我们平时对团结这类话题考虑得不少,但能够像你这么归纳,并且表达得这么清晰易懂,还从来没有过。”
梅书记回过神来,一阵赞叹。
“对对对!没看出来,这位咸经理对人员管理和思考都非常深入,人才!人才啊!!”
秦局长见领导夸奖,后面紧跟一拍。
“确实啊!平时我们只知道在如何团结上下功夫,从来没跳出团结的概念去思考团结本身的因果,这次咸经理循循善诱,可谓是对我们上了一课。对我们以后工作上的帮助可谓巨大!”
其他的人夸奖起来也不含糊。
“……呵呵,那你们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多敬咸经理几杯?”
梅书记笑意盈盈,看着咸不著的眼神中又多了几份欣赏。
只是他是欣赏了,咸不著的酒量可就惨了。
就见着一位领导起身,一个碰杯,然后仰脖,喉咙肚子一片火辣——
又一位领导起身,再碰杯,再火辣——
再一位……
没多久,咸不著便感觉天地旋转,双腿发软,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
在梅书记的主持下,这次的宴会算得上是尽兴而归。
临走时,梅书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秦局长说道:
“秦局,我们ZF这次的食堂承包已经到期了吧?上次听马主任说需要重新招标?这事是你在负责吗?”
“……梅书记。我哪是负责啊?我也就是对卫生这一块做个顾问咨询什么的,具体事情还是辛苦马主任全权操作的。”
“哦?那你也是比较辛苦的嘛!作为ZZ食堂,面对的是广大干部职工,呃,这个无论从质量还是成本上,都要权衡到最佳的!我看咸经理他们就不错,这次大赛拿了冠军,厨艺水平有保障。而咸经理又是个人才,待人处事都让人信服,呵呵,到邀标的时候,你可别忘了他们啊!”
咸不著虽然脑中浑噩,但听了还是心中一惊。
ZF食堂?
那可是上千人的大项目,而且面对的是各位官老爷,这,这事能作么?
心里踌躇,吃不准望金的几位老总会是什么意思,所以只好装醉含混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秦局听了非常热心:“梅书记你请放心,到时候肯定会让你满意的,呵呵。”
咸不著脚步踉跄,等着各位官僚走光了,又咕了杯冷水,感觉酒意被压下去些,才慢慢步行回家。
“咸经理——”
转弯处,竟然听到田思思的声音。
眯着眼睛一寻,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立着一个美女。身形曼妙,秀发飘拂,肤若白玉。时已初冬,银杏树叶黄得透亮,经路灯一照,更显朦胧。田思思犹如黄云中的仙女,向自己款款走来。
咸不著看得呆了一呆。
“啊?是你叫我?”
“咸经理很意外?”
“没有很意外。”
“……”
“是相当意外!”
“……今天望金酒店大出风头,咸经理厥功至伟,回去后一定又会被大大地奖赏了,呵呵。”
田思思笑得有些勉强。
咸不著歪眼斜睨:“怎么?你这么晚在这里等我,就是要对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
“啊?那是要来找我麻烦?阮凡,阮总呢?怎么没见他?不会是在暗中算计我吧?”
咸不著夸张一跳,左盼右顾。
“……怎么可能?!”田思思气极,“他——先回去了。”
“你当真在这里就是为了等我的?”
“是。”
“那——你是关心我怕我喝多了还是想陪我一起散步呢?”
“……都可以。”
“什么叫都可以?好像是我勉强你似的。”
“老实说,我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又要帮忙啊?不帮不帮,没空!”
咸不著甩头就走,冷风吹过面孔,感觉头脑稍稍清醒了些。
“这次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帮忙!”
田思思咬牙切齿,紧跟他的步伐和他并肩而行。
“这话怎么说?你肯定?”
“……我肯定!我父母想请你去我家,……一起吃个饭。”
“嗯?”
咸不著停了脚步。
“嘿嘿,伯父伯母想我了啊?”
“……都怪你!上次让你帮个忙,你却一心卖弄,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田思思跺脚。
“那怪我喽?我也就是随便做了几个菜,说了几段话而已,哪个让你爸妈还就当了真了呢。”
“算你厉害!这次的忙你帮还是不帮?”
“唉——我这人就是心太软。不过我怕伯父伯母看我越看越喜欢,到时候你求了我一次又求第二次,求到最后成了真怎么办?那我可吃大亏了!”
“你?!……你放心,这次我带你去,就是把话说清楚,所以是最后一次求你!”
田思思气得眼泪都下来了。
“啊?果然便是最后一次了?”
“嗯!”
“既然是把话说清楚,你直接告诉他们我是假装的不就行了?我去不去有关系吗?”
咸不著心中当然不舍,却又说不明白,只能找理由推脱。
“不是,不是说假装的事。是说我们分手,理由随便你找,就说你甩了我,觉得我哪里不好,甚至可以说我对不起你——”
田思思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细若罔闻。
“噫?真是奇怪,这些话你自己不能说?”
“我说了他们不信,一定以为我又是因为阮凡骗他们的。”
说着,眼泪竟然真的籁籁而下。
咸不著自从看到田思思的第一眼,无论是工作上的雷厉风行,还是谈判时的精明强干,便认定她是女强人,没想到扯上情感,却也变成一位楚楚可怜的小女人。
一时心慌意乱,感觉心里堵得慌。
这样一位美女,伤心而泣,却不是为了自己,唉——
“你别哭啊。哎,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答应了,我答应你就是。”
“真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咸不著信誓旦旦,田思思却停了眼泪,俏然给他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