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满朝文武的各色神情中,三人出了午朝门。连官服都没换,寻了家酒肆坐下。邺胜安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是酒量很好。段子心明显是有话要说的,但郭尚仪偏偏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赖着不走。结果就是三人闷闷的喝了一个时辰酒,各自散去。
邺胜安跨在马上,风一吹酒劲上涌。恍惚间有人影一闪而过。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个后仰贴在马背上。数支短箭贴着衣襟掠过,顿时将走在邺胜安身侧的侍卫射翻在地。邺胜安反手抓住马肚带,身体一滑钻进马腹下。与此同时,又一轮箭雨射下。侍卫们阻挡不及,纷纷落马。邺胜安的坐骑中箭发狂。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大街上顿时一片混乱。眼看受惊的马就要冲进人群,邺胜安迅速从马腹下翻身上了马背。双臂用力勒住了马缰。受惊的马儿顿时一声嘶鸣,人立而起。就在这时,第三轮箭雨劈面而来。邺胜安松开马缰,仰面从人立的马背上摔到地上。虽然躲过了箭雨,但是紧跟着中了箭的马儿力竭倒地,将她结结实实压在了马下。
京中巡逻的士兵已经被惊动。邺胜安掀开死马站了起来。几名受伤不重的侍卫立刻将她围护在中间。邺胜安问道:“怎么样?”
一侍卫道:“死了两个兄弟,重伤了四个。查吗?”
邺胜安垂眸思索了片刻道:“且放他一马。”
回到府中,梁鸿驰早已等了多时。看见梁鸿驰,邺胜安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梁鸿驰沉了苍白的脸道:“不欢迎吗?”
邺胜安一笑:“哪里。”自去换了常服。大概是因为大小姐临终将这个唯一的弟弟托付给她的原故,她从不和梁鸿驰计较。她是个生活上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对挑剔的梁大公子却十分用心。
“你还病着,怎么乱跑?”邺胜安捡个座儿坐了。随手翻开案头的簿子。姜和留在了龙虎大营,魏鹏程又不在身边。她连个可以分担事物的人都没有。
梁鸿驰可不管那些。走上来伸手把簿子合上,顺手就丢出了窗外。自有小厮急忙忙去捡。
邺胜安也不生气,问道:“怎么了?”
梁鸿驰道:“没怎么,就是不高兴。”
邺胜安吩咐小厮道:“取件斗篷来。”
片刻,小厮一路小跑送来一件天青色斗篷。邺胜安把斗篷披在梁鸿驰肩头,道:“我陪你后园走走。”
梁鸿驰拉下斗篷丢在一旁的矮榻上,冷冷道:“没心情。”
邺胜安知道,这个公子哥又在耍性子。这种状况下,她怎样都错。
“你又遇刺了?”梁鸿驰语气很不好。
邺胜安点头。
“谁干的?”
邺胜安摇头。
梁鸿驰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也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说出的话却还是带着火气:“这次你还不打算查吗?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建安,不是登州。在这里,没人会明刀明枪的和你干。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权术倾轧,暗箭伤人。”
邺胜安点头:“知道。”
“你知道还不查?”
邺胜安道:“我没工夫和他们玩那些小把戏。”
“你知道是谁?”
邺胜安不语。想杀她的人太多,就算知道她也懒得计较。
“我不打算回长靖关了。”梁鸿驰轻咳了几声。他病的厉害,已经瘦的脱了形。窗外的风吹动他的衣襟,分外觉得单薄。
邺胜安摸了摸茶壶,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把窗户关上。
梁鸿驰喝了口热茶,道:“怎么不见魏鹏程?”
邺胜安垂首道:“他去找孩子了。”
梁鸿驰哼了一声,道:“他倒有心。别不是出去鬼混了。”
邺胜安道:“我信得过他。”
“你自然信得过他。”梁鸿驰的语气不好起来:“在你心里,恐怕就我是信不过的。”说完将手中杯子掼在地上,起身出去了。
邺胜安追到门口,发现梁鸿驰并没有往大门方向去。招呼管家道:“你看看他要往哪里去。”
管家苦着脸道:“爷,您还不知道吧。这位梁大爷凶的很,也霸道的很。您没回来的时候已经和段公子吵了一回。把段公子气走了。他自己让人在段公子挑的院子旁边收拾了一个院子。不用说,这是回那个院子去。家里的护卫也不敢管他。”
邺胜安道:“由他去吧。他脾气不好,你找几个伶俐些的小子伺候着也就是了。过几日住厌了,自然就走了。”说完了又忽然想起什么,吩咐道:“你去和王武说。以后我的书房,任何人不准擅入。明日我会让人送几个小子过来。以后书房的一应事体,旁人不准插手。”
管家应了,下去了。不怪邺胜安这样小心。原先她的书房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近来却不同了。回京将近一年,书房里既有军密要件,也有魏鹏程送来的各地情报。本来府中是没人敢轻易进入她的书房,可最近来了一个段庭渊。跟着又来了一个喜欢胡搅蛮缠的梁鸿驰。长此以往,难免出疏漏。
转眼到了十月,建安出了一场大事。数名朝中要员因为贪墨被抄斩。负责抄家、缉拿那些官员家属的正是邺胜安。看着那些被串连起来,捆绑在一条绳上的男男女女。邺胜安知道,想要她命的人又多了。
同年,郭老尚书告退归田。郭老尚书就是郭尚仪的父亲。三朝的元老。离开建安时只带走了几箱旧书和两三个老奴。把一众丫头小妾尽数遣散了。最绝的是,老先生把京中的府邸和所有产业都上交了朝廷。一点也没给唯一的儿子留。养尊处优的郭大公子顿时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老先生留着老泪把独子托付给了奉旨去送行的邺胜安。于是,红着眼圈的郭尚仪被邺胜安领了回来。转脸就露出了大公子本色。
须知,段庭渊是无法无天惯了的。除了土木建筑、机关技巧,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梁鸿驰生性别扭,最喜欢胡搅蛮缠。加上从小娇生惯养的郭尚仪。邺府的热闹可想而知。
这些,只要不打扰到邺胜安,她统统不管的。到了后来,头疼的管家发现一条规律。段庭渊不会武功,惹不起梁鸿驰。梁鸿驰身体不好,打不过郭尚仪。而郭尚仪说不过段庭渊。三人相生相克。至此,邺府才稍稍安宁了下来。
次年,周景玄大婚。欲娶西陈藩王的女儿为后。邺胜安奉旨到西陈迎亲。陈地多山,道路艰难。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奈何龙虎军最擅长的就是山地作战。
陈王本来想借机扑灭这支新崭露头角的军队,反而被龙虎军吃掉了两万人马。陈王被生擒。那本来要为后的郡主最后落了个小小的贵人。陈地的硝烟还没有落幕,凉王叛乱。赵天顺奉旨平叛被围困在瓜洲渡。
邺胜安回京途中接到圣旨。和前来宣旨的羽林军交接完毕,转而扑向南凉地。
南地多水泽毒瘴,蚊蝇肆虐。龙虎军打得好不辛苦。正在一筹莫展,幸亏段庭渊雪中送炭。原来,段庭渊的外祖就是岭南人士。他幼时有一多半时候都在岭南生活。对于南地风物了如指掌。更是救了郭尚仪的性命。
魏鹏程的红粉军更是不容小觑。谁能想到,那红粉帐中娇俏婉转的女子悄无声息间就成了夺命的阎罗。
军中许多人染了毒瘴。大将军赵天顺和邺胜安也没能幸免。大军交给了肖从龙和赵承。到了这时,邺胜安才知道当年带兵包抄龙虎山的小将,竟然是赵天顺的长子赵承。如今,那小将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稳重将领。
魏鹏程是在天色将明时赶来的。他带来治疗毒瘴的药方。
邺胜安从昏沉中醒来,忍不住眼眶发酸。魏鹏程比邺胜安大六岁,如今正是男子如日中天的年纪,竟然花白了一头墨发。
疲惫极了的魏鹏程从梦中醒来,对上邺胜安的一双泪眼。用眼神问询:“怎么了?”
邺胜安伸出无力的手。魏鹏程把手递过去,给她握着。邺胜安吸了吸鼻子,强自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道:“不找了……”一语未了,牵动心肠。顿时泪雨滂沱。
邺胜安很少落泪,这一哭却仿佛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哭到后来神志昏沉。睡梦中犹自抽泣。这一觉却也好睡。醒来时双目酸胀。魏鹏程拿了两个冰袋给她敷上,这才稍稍消了些红肿。
南凉兵败,余部退至岭南。凉王亲自带了降表,进京请罪。赵天顺留守楚地。派了长子赵承和龙虎军一同押解凉王进京。此时已经是坤德六年的秋天,距离邺胜安到西陈迎亲已经过去了四个年头。
望着满目红叶,只有二十八岁的邺胜安却觉得心力憔悴。
回程的队伍只走到一半,建安传来十万火急的消息。梁铮叛国,纠结东饶余部已经兵临建安城下。廉洵战死。周景玄在羽林军的护持下一路南逃,不知所踪。留在建安的梁鸿驰带着各府留下来的府兵家将和生父对峙城头。兵少将寡恐怕难以支撑。
南凉余部随即作乱,凉王被劫回。赵天顺被牵制。北齐情况也不容乐观。白啸兵是梁鸿驰的旧属,而梁鸿驰是梁铮的长子。虽然换了秦肃做主将,可对上巨霞关梁鸿骏的人马明显军心不振。所以,梁鸿骏的三万人马轻松就将长靖关靖的八万精锐钳制不前。此时,西陈再生战事。只凭邺胜安手中的几万龙虎军显然就是涸辙之鲋。
邺胜安望向魏鹏程,尚没有察觉目中的不舍。魏鹏程走过来,当着千军万马一把将邺胜安拥进怀里。紧紧的抱了抱她,在她胸口写道:“放心。”
邺胜安忍不住又要流泪。她曾经想过,再也不和魏鹏程分开。可如今的局势,除了启动龙虎山中的胭脂兵,她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保全眼前的一干人等。
魏鹏程走了,没有留给邺胜安任何唏嘘的时间。她必须立刻打起精神,整军靖王。要不然,这天下下一刻就要再次陷入战火纷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