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玄已经秘密进京。一场大动就在眼前。因为小公子邺奇而掀起序幕的风波在短短半个月后,随着邺府喜事的鞭炮声归于平寂。可那些具有敏感嗅觉的人们,已经隐隐嗅到一场更大的风波将要到来的气息。
邺胜安好不容易才从失子的恍惚中缓过劲来。好不容易养出的圆润早已不见了踪影。散淡的眉,尖削的鼻梁,青紫的唇,黄色琉璃般的眼睛中深沉的眸色,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峥嵘而阴鸷。削瘦的身材,挺直的脊背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浑身萦绕着森森寒意,令人触之心惊。
也许正是因为这股气势,让生平第一次登上朝堂的邺胜安无人敢小觑。
大邺经历了长达十数年的战乱,朝堂上的武将却寥寥可数。这是十分不正常的。只不过邺胜安并不知道罢了。事实上,对于那些文臣满嘴的长篇大论,她根本听不懂。可况她也没耐心去听。于是,一个早朝过去。她都像一尊泥塑般杵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给旁人一个多余的眼神。
散朝的路上,众大臣更是自觉的和她保持距离。
回到府上,吃了两口粥。实在没有胃口。洗剑道:“邺娘子一早来了几次了。爷要不要见她?”
邺胜安抬头。这才发现洗剑梳了宝髻,带着簪环,身上穿着淡青色锦缎上襦,配着墨绿色马面裙。再不是当初那个俏丽温婉的大丫头模样。恍惚间想起什么,问道:“你姓魏?”
洗剑点头,道:“妾身娘家姓魏,有个小字叫娇容。父亲原是一个小官,被歹人杀害了。妾身和妹妹跟着母亲投奔了外祖家。妾身的舅舅不肯相容。把妾身母亲卖与人为妾,还要卖了妾身姐妹。是太子殿下救了妾身。妾身那妹子却不知道流落到何处了。”
邺胜安道:“你原本也是个官家小姐呢。如今这个样子就甘心吗?”
魏娇容道:“当日家破,妾身母女所求,不过是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竟是不能。如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邺胜安道:“也罢。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如有一日,你厌倦了。我尚有几分能力,必然成全你就是。”说完起身,往西跨院而去。
才一进门,就见魏鹏程披头散发跪在地上。邺胜安想起不足百天的儿子,心里一阵难过。半响平复了心绪道:“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一句话说完,只觉得眼眶酸涩。强忍着没有流出泪来。走到矮榻边坐下。
魏鹏程跪爬过去,比划道:“为什么不找了?”
邺胜安不语。她也想什么都不顾的去找。可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心中的痛无言可诉,心中的愧无处宣泄。
魏鹏程站起身,将她削瘦的身躯拥入怀中。在她手心写道:“是我的错。我没有看好奇儿。我知道你有大事去做。放心,孩子我来找。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奇儿的。”
邺胜安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将身体靠在他胸膛上,轻轻说道:“谢谢。”泪水忍不住淌下。邺胜安很少落泪,这也是孩子丢失以来,第一次流泪。
第二天,魏鹏程收拾行囊离开了建安。他要回龙虎山,调动龙虎卫,寻找邺奇。龙虎卫尚未出世,为了不给邺胜安找麻烦,这件事还需秘密进行。用心筹划。
半个月后,乾和帝周景佑病重。九王爷临朝监政。又十二天,这位命运多舛,饱经坎坷的年轻皇帝,生命走到了尽头。九王爷周景玄灵前登基,定年号坤德。次日,先皇后灵台寺,妙境庵出家。将小皇子周逸闲托付给了龙虎将军邺胜安抚养。
乾和帝大行期间,京城内外一片安定。
同年冬月,长靖关传来消息。骠骑将军梁鸿驰病重。坤德帝一纸恩诏,让他回京养病。
梁鸿驰于次年二月回京。病体槁枯,已经不成样子了。在廉洵的保举下,段子心的妻兄秦肃出任长靖关总兵。
邺胜安正式踏入朝堂,冷眼看那些文臣武将勾心斗角。闲了在府中看顾一下小皇子周逸闲和阿暖。看两个小儿女,两小无猜的嬉戏,竟也能心中稍安。
想起丢失的孩子,心中难免揪痛。才发觉魏鹏程已经走了很久,音讯全无。
魏氏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引起邺胜安的注意。问道:“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魏娇容道:“大公子已经回来快一个月了,爷是不是去探视一回?”
邺胜安想起离开长靖关时梁鸿驰苍白难看的面容,点头道:“也好。”
礼物自有魏氏打点妥当。邺胜安也不骑马,带了两个人步行往大将军府而去。
如今,建安很多人都知道。邺胜安原是梁府的女婿。只是登州离这里很远。当年又经过人刻以掩盖。关于她是哪位小姐的女婿就众说纷纭了。如今看见不和任何一位朝臣交往的邺胜安往梁府去,也不是太稀奇。
也许是男人常年不在家的缘故。大将军府雕梁画柱,华美有余刚硬不足。往来的仆人也比邺府不知多多少。梁铮不在,可梁铮的母亲太夫人还健在。邺胜安无论如何要去先拜见了太夫人,才能去看梁鸿驰。
这位太夫人,在登州时,邺胜安远远见过一次。印象中是个糊涂的老太太。这一次见了,才发现,这个老太太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非但不是个老糊涂,反而暗藏着十分的精明。看见邺胜安,好一通哭那短命的大小姐。如果不是邺胜安还记得当年大小姐在府中的处境,一定会以为两人真的是祖孙情深。
辞了太夫人,转过几处回廊。苍竹掩映中正是梁鸿驰的院子。邺胜安走近了,才发现院门紧闭。两个小厮面露难色的守在门口。
邺胜安了然,这是梁鸿驰不想见自己。转身正要离去。才走了不到两丈远,院门忽然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惊呼道:“快请郎中来,大公子又吐血晕倒了。”
邺胜安下意识转身冲了进去。看见一个瑟缩在角落的小丫头,问道:“你家大公子呢?”
小丫头指了指楼上。
邺胜安几步上了楼。只见梁鸿驰倒在地上,身前衣襟上一片鲜红的血迹。疾步过去将他上身扶起,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瓷瓶,到了几粒绿豆大小的药丸。捏开梁鸿驰的嘴投了进去。用力掐住了他的人中。好一会儿梁鸿驰才醒转。邺胜安从跟来的女子手中接过茶盏,给他灌了几口温水下去。
那女子急道:“怎么……”
邺胜安示意她莫要出声。将梁鸿驰从地上抱起,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上,压低声音道:“让他休息一会儿。”
女子看梁鸿驰的样子,似是睡熟了。只是大夫没来,无论如何不敢放邺胜安离去。邺胜安淡然道:“你这姑娘心眼儿忒多,难道我专程过府来害你家大公子吗?”说完找了个座儿坐下。
那女子连连告罪,让人奉茶,上了点心。自己却站在楼梯口,显然防备邺胜安走掉的架势。邺胜安吃了两口点心,甜的发腻。又喝了两口茶。那郎中还是没来。百无聊赖的站起身在屋中转了一圈,看见架子上有书。随手抽出一本来看。那女子张了张口,似乎要阻拦,终究没有说什么。
半个时辰后,一个年约六十的花白胡子郎中气喘吁吁赶来。又是号脉,又是翻眼皮。好一通折腾。邺胜安看他一副检查死人的架势,心里就十分不舒服。问道:“怎么样?”
郎中这才发现屋里有个不认识的人,问道:“这位是?”
邺胜安哪里和他啰嗦,道:“我问你他怎么样?休要东拉西扯。”
郎中摇起脑袋,一通拽文。邺胜安不等他说完,冷声道:“再这么啰嗦,军法伺候。”
老大夫一哆嗦,终于会说白话了:“大公子这是心疾。缓过来也就好了。宜心气平顺,忌大喜大悲。其余饮食,清淡为好。等大公子身体好些了,适当进补也是使得的。”接下来又是一通书袋。
女子送走了郎中,走回来再次向邺胜安道了得罪。邺胜安正要离去,只听梁鸿驰虚弱的声音道:“既然急着走,又何必要来?”
女子喜道:“公子醒了?”
梁鸿驰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虚弱的厉害。吩咐那女子道:“去拿些吃的来。”
女子竟然喜极而泣,点头答应了。急忙去了。
邺胜安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梁鸿驰道:“你被人翻眼皮还不醒吗?”
邺胜安道:“你的药呢?杜夫子不是嘱托过要随身带着的吗?”
梁鸿驰道:“我记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顿了顿道:“那药你一直随身带着吗?”
邺胜安掏出瓷瓶,淡淡道:“不知不觉,竟养成习惯了呢。”
两人都不再言语。许久,梁鸿驰道:“你走吧。我想接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