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胜安不语。梁鸿驰脸色变了变,继续低头看图纸。又商量些建关城的事宜,不觉已是夜半。梁鸿驰把图纸卷起,道:“歇吧。我听说年前你生了场大病,还是不要太过劳累的好。自己的身体总要自己当心。”
邺胜安点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老死在这里了,没想到转眼已经离开三年了。明天去看看那些兄弟们,我来了总要请他们喝杯酒。”
梁鸿驰知道她说的是那些战死的将士,说道:“明天我陪你。”
邺胜安道:“我自己去就行。你是这里的主帅,许多事情还要你亲自打理。”说完就要起身。
梁鸿驰一把拉住她道:“去哪里?”
邺胜安看向他。梁鸿驰略垂了垂眼睑,望着她道:“几年不见,你我都生分到这个地步了吗?记得以前你我打得难分难解,最后也还是睡在一张榻上。”
邺胜安不语。梁鸿驰失落的松开手。邺胜安转身离去。
白啸兵的行营不如草原的营帐的暖和。但是有矮榻和棉被。邺胜安这几个月十分的怕冷和贪睡。也许是回到故土,心里轻松了。也许是棉被比兽皮褥子舒服。总之邺胜安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姜和送来了早饭。欲言又止,满目忧愁。自从邺胜安病好后,一直是他在照顾邺胜安的起居。近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说,邺胜安也不问。
吃过饭,肖从龙来了。不管有事没事,他每天例行的探望已经成了习惯。看见邺胜安要出去,也就跟着去了。邺胜安准备了酒菜和几刀纸钱。慢慢循着山脚行走。恍惚忆起,几曾何时她也这样慢慢走着。有个粉面的小子总会恰好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举目远眺,只有一片灰黄的草地。几朵残存的干枯的花朵在风中摇晃。远处白啸兵的大营井然有序,有几缕炊烟升起,又飘散在空气中。邺胜安知道,那是伙房在造饭。
肖从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静静站在她身边,没有说话。
邺胜安看了许久,转过山脚,来到那处山坳。山坳中层层叠叠的坟丘上稀稀拉拉长着些枯草。可见有人时常打理。邺胜安在最大的坟丘前停下,那里葬着战死的长靖关守将杜淳一。当年,大将军梁铮弃关回守巨霞关。长靖关就剩下副将杜淳一,带着手下八千子弟兵死守关卡。给登州争取到保命的时机。八千子弟死伤殆尽,杜淳一阵亡。
邺胜安把菜摆上,点上香烛。敬了酒。将余下的酒倒在两旁,说道:“弟兄们泉下有知,请饮一杯薄酒。”又把纸钱烧了。随行的侍卫抱了酒坛,挨个坟前倒酒。一时山风呜咽,仿佛有千百人悲鸣。邺胜安不由眼圈发红。又站了一会儿。姜和上前道:“将军,此处风大。还是回去吧。”
邺胜安点头。回到行营,只觉得困乏的厉害。她这几个月身体时好时坏,只是瞒着兵士们。郭尚仪和肖从龙亲近之人是知道的。没有重要的事一般不来打扰她。她也就踏踏实实的睡下。
睡梦中手腕忽然一痛。习惯让她顿时惊醒。身体已经先于思想一跃而起,挣脱了手腕上的禁锢。只见梁鸿驰侧身坐在榻上,脸色苍白。
邺胜安松了一口气:“怎么是你?”
梁鸿驰嘴唇颤抖了两下,死死瞪着她。
“怎么了?”邺胜安以为他旧疾犯了。梁鸿驰却仿佛受到了惊吓,一下子弹跳起来,迅速远离的矮榻。走到门口终于忍不住‘扑’的吐出了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撞在门框上。鲜血顿时从额头冒了出来。
邺胜安跳下矮榻,问道:“你怎么样?”伸手就要扶他。梁鸿驰叫道:“别碰我。”
邺胜安沉声道:“发什么疯?”不由分说上前扶住他。她虽然怕冷贪睡,多年行伍的本事还在。梁鸿驰旧疾发了,虚弱之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被邺胜安连拖带抱,放到了榻上。从腰间锦囊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倒了几粒绿豆大小的药丸。捏开梁鸿驰的牙关就喂了进去。
梁鸿驰挣扎着不肯配合。邺胜安显然轻车熟路,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提起桌上的茶壶,一大口凉茶灌了下去。
梁鸿驰翻身就吐,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颓然倒在榻上道:“你杀了我吧。”
邺胜安低斥道:“莫要无理取闹。”
“你杀了我吧……”说到此话音一哑。
“怎么了?”邺胜安看着忽然流泪的梁鸿驰,心中一阵难受。
梁鸿驰索性任凭泪水流个痛快。哽咽道:“你不杀我,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莫闹。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知道你辛苦。可我实在提不起精神陪你胡闹。”以前二人经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可近来的倦怠常常让邺胜安生出一种无力感。实在没心思和他胡闹。
梁鸿驰流了一会儿泪,自己把泪水擦干。道:“你不该骗我。姐姐知不知道?”
多年的默契让邺胜安很容易就明白梁鸿驰说的什么,她本想沉默,又觉得不忍心。不管有心还是无心,大小姐确实不知道她是女子。当下摇了摇头。
梁鸿驰红着眼睛看她:“没看出来,你倒做的一手好戏。”
邺胜安心下一横,道:“你不该怪我。我遇见大小姐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对于男女之事尚且懵懂。救了她之后我本来逃走了的,谁知道兜兜转转来到登州。遇见你们要烧死大小姐。我打听了,只要有人认大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大小姐就不用死。大小姐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好不容易把她救出来,怎么能让她去死。于是,我脑袋一热就冲了上去。”
梁鸿驰道:“我姐心细如发,如果不是你刻意隐瞒,她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几年都没发现?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骗的我姐对你死心踏地。”
邺胜安摇头:“我并没有想要欺骗大小姐,只是后来越来越不知道如何开口。”
梁鸿驰吃了药,情绪也平稳了很多。问道:“如果我姐没有战死,你打算瞒她一辈子吗?”
邺胜安摇头:“不知道。”
梁鸿驰道:“可我姐真的对你动了心。”
邺胜安倒:“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病着的时候做恶梦,还梦见大小姐浑身是血的质问我。我的心很痛,却无言以对。还有宝嘉、洗剑,我梦见她们两个自杀了。我很难过。”
梁鸿驰沉默,许久问道:“都有谁知道你的事?”
邺胜安如实道:“魏鹏程和……”她顿了顿,吐出了那四个字:“土木不脱。”
梁鸿驰坐起身,脸色十分难看:“魏鹏程知道也就罢了。他毕竟跟随你好多年。土木不脱算个什么东西,你竟然告诉他?”
邺胜安低头:“你就不要问了。”
梁鸿驰道:“孩子是不是他的?”
邺胜安茫然:“什么孩子?”
梁鸿驰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双唇颤抖道:“你竟然不知道么?你……”他的目光看向邺胜安的腹部。
邺胜安心中一个激灵,豁然起身:“你是说……”她难以置信的抚上自己的小腹。
梁鸿驰忽然笑了,却比哭还难看。望着目瞪口呆的邺胜安道:“你们还真像。当年我姐有孕的事情败露。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猜我姐怎么说?她说她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她竟然不知道。你说这可能吗?”
邺胜安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
梁鸿驰摆手道:“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你打算怎么办?以你现在的状况,回不到建安那肚子就会瞒不住。秽乱军中的罪名不是闹着玩的。就算周景佑不想杀你,那些朝臣也不会让你活下去。”